杨文刚要问什么,只见闻天进了房间,他便手疾眼快地将东西塞到了口袋里,没话找话道:“弄完了?”
闻天眼睛有些肿,眼下青黑一片,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霾一般,显得有些颓。
“好,那就走吧。”
闻天的目光落在江逢心的身上,杨文难以形容那种感觉,他俩谁都没有说话,可又分明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很多话没来得及说。
江逢心乖乖躺在床上,在被推走时,闻天一直拉着他的手,攥得很紧很紧不肯松开。
“心心……江逢心……”
他眼前看到的似乎不只是这样躺在床上的江逢心,还有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从初时到相恋,再到分别,流转在脑海里,闻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一遍一遍叫着江逢心的名字,江逢心看不到他,只能微微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而后回握了下他的手。
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江逢心眼眶有些湿,却笑着同闻天说:“我走啦。”
闻天终于放手,一个人看着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了。
第72章
消毒水味夹杂着药品和尘埃的味道涌入闻天的鼻腔,“手术中”三个红色的大字在他面前肆意刺痛他几乎呆滞的双眼。
“先生,请您到那边坐着吧,这边是行人通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外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人也分散在他周围,大多数都在沉默着,除开秒针走动的声音外,一切的呼吸声都极为沉重,像石头一颗颗砸在心肺。闻天在护士同他说话时回过神来,坐下时椅子上时觉得四肢瘫软失去知觉。
手术室像是有种魔力,红彤彤三个大字黑洞一般吸入人们的意志,让所有人在它面前都处于极为紧张的状态,同他们一门之隔的另一人被切开皮肤,刀子、剪子、和镊子在心肺上鸣奏,纱布上的血色和“手术中”三个字的颜色似乎一样,染红每一位等待者的眼底。
体外循环的手术,那么长的管子从口腔插入直至肺部,剥开的皮肤下,那血红色的心脏还在紧张而迟缓地跳动着。
闻天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搜索着这些照片,一股诡异的眩晕感和恶心直冲脑门,他想起吃过的动物内脏,可江逢心此时正在经历着,或者说他早就经历过和这些动物相似的事情。
切开,缝合,再切开,再缝合。
在江逢心活过的二十六年里,他被医生剥开心脏,被亲人剥开心脏,当他捧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却热切跳动的心来到闻天面前,又被闻天嫌恶抛弃,终于绝望之时也奄奄一息。
即便是现在,在杨文告诉闻天手术的成功率不低的情况下,闻天依旧无法控制地想起还在他身边时的江逢心,他昨天还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皮肤的每个纹路,甚至洗过澡后沐浴露的味道都那样清晰地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闻天不停地、重复地设想一切可能发生的场景,可所有的场景里都不能没有江逢心,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里扎根在血液中无法剥除,并不像几年前,他那样狂妄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从两人中全身而退。
闻天束手无策,被那剩下的几率压得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刀割的应该是他,该死的也是他。江逢心在南市时一心求死,宁愿吃着副作用极大的药也不愿意同他回去接受治疗的原因大概也是要给他报应,让他在自己的墓碑前被悔恨和痛苦千刀万剐,抱憾终身,生不如死。
时间像是停止了,再抬头时刚刚过去了十分钟,却漫长得像是十几年,闻天茫然向前看着,没注意到有人走到他身边。
“闻先生?这是江先生说要给你的。”
护士大概是看他面色不佳,连说话声都放低。
闻天接过那支黑色的盒子,打开后,他观察一通,确定是个录音笔。
他向护士道谢,等护士走后按下了播放键。
熟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些轻微的电流声,在几声咳嗽后娓娓道来。
“闻天,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大概……大概已经在手术台上了。
我睡不着,听到你出门了,你大概没想到吧。最近我耳朵变得好用多了,下午的时候……也听到胖丫妈妈的声音了。
闻天,这个病……有时候只是那么短的时间,所以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忽然就来这么一出儿,也不知道能不能下得了手术台,或者在做完手术后还能活多长时间。
我挺害怕的其实,我知道你也怕,你都没发现自从胖丫出事以后你话都少了,即使我看不见,我也能感受得到。小时候做手术的感觉好像没这么怕,慌张上去,懵懵下来,一场梦一样。
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怕,怕死,也怕我死了你会难过。
我活得太失败,跟一个笑话一样,任人宰割,任人欺骗,终于想要反抗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了。
我其实恨你,很多事情我忘不了,你对我做的,好的坏的我都忘不了。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以为你结婚了,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还在结婚后找我,是要再次惩罚我吗?我恨你恨到想要一死了之,让你一辈子活在愧疚里,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就去你的梦里吓你,让你睡不安稳,你缠着我的时候真的很烦,我工作不顺,手上没钱,还要对付你这样难缠的一个人。
我知道江家害你失去至亲,我是江家人,难辞其咎,所以你干脆让我死了算了,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救我?”
说到这,江逢心似乎吸了吸鼻子。
“杨文说得对,你就是一头倔驴,我这么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我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可你不一样,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闻天,我跟你回来的时候,只想着活命,你听了以后会不会生气?那就气吧,可是我不争气,就像以前一样,除了爸爸以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是我太贪心了才让自己这么痛苦纠结。”
他小声地哭了起来,好像是因为没什么力气,哭得断断续续,还要极力忍着,间或发出一声抽噎,似是自责懊悔到了极点。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你不知道吧,我总是失眠,一到晚上就很清醒,我总是听到你睡着的时候喊我的名字。”他又笑了,鼻音很重,“很吵。”
他没再说话,似乎是调整自己的情绪和声音,闻天听到抽纸的声响,和布料摩擦的声音。
“南市的气候很好,很湿润,还有好多好吃的,王姨炖的鸡汤比秋雨轩的好喝,如果有机会,我想回南市生活。
闻天,我一直都没什么运气,也没什么用,不要在我身上耗时间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说了好多,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可能也睡不着吧,如果能写信就好了。
晚安了,祝你每天好梦。”
医院的客流量随着时间明显增多,噪杂的声音响起,问诊台前排了长队,每个人手里拿着钱包或者几张单子,亦或是片子,有人在问路,有人在因为插队和别人争吵不休,有人看着病历单沉默,有人在等着诊断结果。
吊瓶摇晃,白大褂被走路带的风撩起来,每个人的脸上表情不同,却又大致相同,来医院的人,连笑都是蒙着层霾,所有人都这么悲伤又匆忙,迎接新生或者面对死亡,更迭不休。
没有人注意到座椅上的人。
闻天就那样拿着录音笔一动不动地靠坐在椅子上,片刻后,他蜷缩上身,手撑在大腿上,动作迟钝又沉重,似乎全身的力气消耗殆尽,最终垂下了头。
眼睛和鼻腔酸涩肿胀,视线里白色的地板砖接连处的缝隙变得模糊。
他又按下播放键,手指和嘴唇一样发抖,一遍一遍地听着江逢心说给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江逢心卑微地渴望着爱,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在崎岖的路上形单影只,哪怕这个时候闻天并不是全然善意地对他伸出了手,像可怜一只流浪猫一样去安抚他,他也要付出自己的一切去回报。
“我凭什么……”闻天反复地问自己,“我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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