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印江大腿中了两枪,失血过多,被抢救回来后,从他的血液中检测出和针管残液一模一样,能够激活端粒体的药剂成分。
在地下实验室被抓了个现行,罪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他仍旧拒不配合,像个死面馒头,问什么都不说,考虑到许暮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适合进行审讯,钦查处又暂时分不出人手来与他对峙,于是一时僵持。
许暮整天来回在上城区的钦查处和下城区的医疗中心来回奔波。
面无表情处理过工作,就始终待在抢救室中,默默地看着江黎。
……
一周后,扶乩提前出现在抢救室。
风尘仆仆,身上披着的黑色斗篷在身后甩出一道弧,披着夜色,一头冲进到病床前。
许暮已经熬了三天,此刻有些撑不住,趴在江黎的病床边,手指勾着江黎小拇指的指尖,一不留神睡了过去,骤然听见扶乩激动的声响,整个人紧绷一般弹起身来。
“可以了,扩增成功,质量检验无误!”
扶乩紧紧接着手里的一瓶针剂。
“时医生,来,搭把手。”
时中立刻全副武装,戴好医用手套。
扶乩的声音异常冷静,“现在我要对小宝进行清淋,你帮我准备好,他体内的细胞负荷太重,必须抑制,否则就算回输成功,fox-p-3基因也没有办法在他体内正常表达。”
时中瞳孔一颤,猛地抬头:“江黎现在这种身体情况,还能承受得了吗?”
扶乩从时中手里接过手套,套在自己手上纯黑色的手套外,声音冷酷到近乎残忍的程度:“承受不了也得受,不然他没办法活下来。”
许暮压下眉,立刻问,“什么意思?有副作用?”
“他会很疼。”扶乩换了口气,说,“剧痛。”
“在用生物电维持他最低生命机能前,小宝应该有过一段剧痛,对吧?”
许暮眼睑微颤:“……是。”
“那是小宝体内的细胞正在互相厮杀,一阵一阵细胞死亡带来的疼痛。”扶乩说,“现在清淋,就是要在瞬间清空他体内一半的细胞,给fox-p-3基因的正常表达留出空间。”
许暮几乎是瞬间就听懂了扶乩的意思,声音发紧:“只会比之前更痛,是么?”
“聪明。”扶乩说,“一会儿你负责按住他,别让他挣扎扯掉了针。”
许暮紧紧咬着齿关,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江黎。
深吸一口气,“好。”
“开始吧。”扶乩冷静宣布。
……
江黎的意识沉在一片粘稠冰冷的沼泽里。
模糊中,他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喊他的名字,喊他曾经的实验编号,喊他最亲最亲的小宝。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静止,他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自己的思绪和意识都迟缓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异物感一点点塞进他的血管,凉意一点点渗进骨髓,所到之处,肌肉和关节都开始僵硬、酸痛。
他好冷……好冷啊。
一种深埋在骨骼深处的、沉闷而持续的锐痛,正在挖掘他的脊髓,啃噬他的大脑,江黎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盛满了碎玻璃的容器,体内全是尖锐的棱角,他破碎成一片又一片,自己扎向自己。
他好疼……好疼啊。
江黎好想哭。
可是他怎么哭呢?凭什么哭呢?他哭又会有什么用吗?
哭泣永远都不是活下去的办法。
他好想哭,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感知不到自我,又哪里能流出眼泪。
他似乎在一点一点死去。
江黎想,死了也好,也好,就再也不用疼了。
这二十多年,太累了,死亡对江黎而言,似乎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逃避的机会。在黑暗里漫长的踽踽独行,终于也要到了尽头,终于要结束了。
如果是今年秋天之前的江黎,他大概会在此刻释怀长叹一声,毫不犹豫地拥抱自己的死亡。
毕竟,他的人生信条从来都是,极尽绚烂的生,而后毅然决然的死。
像糜艳的山茶,似坠楼之人一般,花开花落,轰轰烈烈。
他是想活,但他从来也不怕死。
然而在这一刻,现在的江黎,却在即将踏上这条永无归途的路上时,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极度的不甘、不舍。
一种刻在灵魂中的羁绊,拼死拉着他,他再也无法向前迈出哪怕半步,心脏阵阵嗡鸣,血肉相连,鲜血淋漓。
他不甘心。
他舍不得。
他在黑暗之中挣扎。
旷芜的世界里,忽然,江黎好像看见了一双黑蓝色的眼眸,专注又炽热地看着他,像深沉一望无际的大海,温暖的爱意将他包裹,成为他人间的眷恋。
这一刻,无穷无尽的寂寥中,五感骤然回归,江黎的舌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常浓烈的血腥味,成了将他钉在现实世界的锚点。
冰冷的沼泽倏忽消散,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
好温暖。
江黎慢慢放松了身体,留在此处,松开牙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成功了!”
扶乩骤然脱力,手中的针剂滑落,砰地一声摔碎在地面上。
三人均是冷汗淋漓,许暮眼中仍旧满是后怕,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汲取着氧气,垂在身侧的另一条手臂上,满是深可见骨的牙齿痕迹,几乎要将他的肉全都咬下来,鲜血滴滴答答的流。
血迹染上了时中最珍贵的诊疗仪上,然而时中也完全顾不得在意这么多。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真的以为江黎放弃了求生的希望。
幸好,幸好……
此刻的心电监测仪上,几乎死寂的线条重新开始微弱波动。
江黎的生命体征开始缓慢地恢复,这次,是脱离了仪器的帮助,完全自主恢复。
抢救室内没人说话,看着逐渐上升的各项数值指标,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扶乩才从地上撑着病床边缘爬起来,转了转脑袋,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大功告成!”扶乩说,“困死我了,一连七天都没怎么合过眼……我不行了,剩下的交给你们吧,我得回去睡一会……”
说着,扶乩径直转身,向身后随意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
许暮忽然开口:“扶乩先生,请留步。”
扶乩站定了,回头。
许暮快步走到他面前,向着眼前这个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救下他。”
扶乩笑了一声,问:“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许暮起身,表情认真开口:“许暮。”
“哦~许暮。”扶乩抬手摩挲着面具的底边,“你是钦查官?什么职位?”
“钦查处第一钦查队队长。”
“啊……不错,挺厉害的。”扶乩长长地感慨一声,似乎穿透了悠远的时光,问道,“你母亲叫许辞盈、父亲叫谢持,对吧?”
许暮一愣。
扶乩摘下了遮掩了半张脸的黑色兜帽,抬起一只手,按在面具上,微微低头,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半张赤红色疤痕的脸颊。
“怪不得看你有点眼熟。”
扶乩又摘下变声器,苍老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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