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下来了!你活下来了!你活下来了!”代攸魔怔地不停重复,一声比一声响亮,“无论受了什么恩!那就是好的!乐游!你要记得!”
代乐游听出不对味了,她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甘蕲默默拿着复归空白的布卷,不太在意代攸的爱恨愁怨,只顾着他娘留下来的东西。他感受到一种血缘的亲近,一如他钻进黢黑的妖毒中,却觉得自己回到了故乡。
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懂得噬骨之毒后的怀抱和呼唤。
后背又开始发痒、灼烧,烧得他整个人都要沸腾起来,视线随之模糊,仿佛处在蒸气的环绕之中。
也不知道甘蕲鼓弄了什么,梭子像一枚独立的箭镞,从他手里飞起,在众人头上徘徊,仿佛一条在寻找猎物的毒舌。
王灼正好生气地甩完袖子,要出门去解决师弟师妹的问题。
梭子冲向他身后的楼致,楼致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身影迅疾闪来,王灼只剑一挡,铮地一声,梭子弹开,在半空转了两圈,不甘心地卷土重来。
“它发疯了?”王灼以为它又是冲着楼致的,没成想这梭子只是虚晃一枪,在他手上割了一下,又带着王灼的血重新瞄准楼致,然后是郜听、但虹、荣妈……
原来梭子挑选猎物的标准只是谁离它最近。
不到几息,屋子里大部分人的血都被它给尝了一遍,但它的速度都没有降下来,还是那样快速利落,最后一个是代乐游。
代乐游的血沾上梭子的一瞬间,梭子狂喜般不停颤抖。
梭子落回布卷,在布卷一角割下,从口子里飞出无数白色丝线,在众人震惊的眼光中冲出了王灼推开的门,冲向雨幕和外界大地,化作遍天流星的尾巴,照亮了小半个黑色天穹。
王灼抓着泽火剑,有点呆愣,没怎么看明白。
丝线的光尾在他脸上投下竖长的光斑,久未出声的楼致走上去前来,眼神莫名,好像在看王灼的脸,又好像在看他的剑。
但王灼没有注意到。
荆苔没计较甘蕲前面对梭子干了什么事,只问他:“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甘蕲摇头。
“这是你娘。”荆苔说,“你一定知道。”
甘蕲沉默了,一息后,他说:“也许是……在指路。”
荆苔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大声说:“师兄!”
王灼闻声回头,荆苔笃定道:“这是在指路,我们各自分开去吧。”
“不必。”王灼把剑横在面前,轻轻吹了一口,泽火剑刃薄而透亮,或许燃烧着看不见的火焰,王灼的这口气没让它熄灭,“你呆着吧,我去处理。”
他好像知道楼致要说什么,用剑挡住楼致。
楼致一弯眼睛,笑了,扇尖点点亮堂的夜空,那边汇聚的光束尤其多,反而只有五束散向不同方向,还有零星几束被乌云吞没,像一些回不来的游子。
荆苔微微一看,觉得这个数量仿佛曾经见过……好像是,乾娘?
楼致道:“我们在那里见吧。”
王灼看了一眼,他对此地不熟,辨不出那是哪,但能看见黑黑的山影——一只横到的碧玉笛子,荆苔跨出一步,提示:“那是横玉峰,就是燕泥炉。”
王灼相信荆苔,遂一点头,踩着泽火剑,倏尔远去了。甘蕲手里的丝线走完,只留了个光秃秃的梭子给他。
郜听打破僵局:“首徒大人就是了不起。”
楼致冷笑道:“谁都没有这里的人了不起,胆子大到天边去了。”
荆苔的视线淡淡扫过堂下的人,闾濡下巴不能自已地无规律颤抖,像是在勉强自己与荆苔对视,但总忍不住要避开。
荆苔心下了然,不论是什么事,九成九就是和闾家有关系。
楼致也看出来了,他抬起下巴:“大人是自己说,还是我们问?”
闾濡嘴唇颤得更加厉害,闾义果很不屑,若是没有捆住他,荆苔相信他当庭殴打自己父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思考的是另一件事。
荆苔慢吞吞地向玉珑问起:“由咏、由子墨、卫慕山、乐曾、相敏才,你们之间相熟么?你知道他们俗世的家么?”
玉珑一边替代乐游顺气,一边答:“我们都是上山后才认识的,小师兄知道的,山上不问山下事。”
“我知道。”荆苔道,“子墨兄也没有提到过吗?”
玉珑的手一顿,无奈道:“他……他的确提过一点,说家中无人,是他独自把阿咏养大,测出灵骨后一齐来投的禹域。”
甘蕲听了个开头就知道荆苔在想什么,代攸之前说的话太怪了,什么离开的人都要回来,偷来的东西都要还回去,死人要重新变成泥土,吃进肚里的肉要完好无损地吐出来。其余的都能想得一二,唯独第一句……
离开的人都要回来。
谁离开?
谁回来?
闾濡不答,闾义果疯狂地笑起来,笑得眼里有水光:“终于想到我们啦,都到今天这步田地,闾濡,你不知道这事已经干不下去了吗?”
闾濡慌乱道:“不!义果!我答应过你,我发过誓!再几年,再几年,一定就可以!只差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一点点,你以为是一点点吗?”闾义果止不住地笑,“果然,你就是个废物!那老头子懦弱!但他至少保住了孩子!而你!而你!你不仅懦弱!你还废物!”
天边倏地卷起红光,像典礼上狂乱的舞姿。
荆苔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王灼的剑光,他注意到甘蕲一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遂把少年的脸别向窗。
甘蕲滚出一声疑问的鼻音,荆苔正色道:“记住你师尊的身姿。”
甘蕲只好看过去,被那剑光炫了一脸。
闾义果“呸”了一口:“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多长了那么一根骨头吗?!”
荆苔蹙眉,好像明白闾义果一直在执念什么,他无声地叹口气,正要说话,却剑闾义果狞笑:“各位大人,不是说要回燕泥炉吗?要回就回,在这里打什么马虎眼?”
“义果!”闾濡的脸已然惨白。
“好吧。”荆苔说,他迅速画成一张移阵,想了想,没想叫玉珑和代乐游代攸但虹一起走。有前车之鉴,玉珑不答应:“分开就有异数,还是一块儿的为好。”
荆苔一想也是。
代攸在一开始曾给荆苔画过相似的阵。他只在禹域外门求学过一阵,阵法只是勉强入门,也就学会了三四个简单的阵法,那移阵已经是他最擅长的一个了。如今他见荆苔的笔法,才知自己是多么坐井观天。
如果当时面对那一切的时候,不是自己,是其余的任何一个人,是王灼、是荆苔,甚至是代乐游,是那小奴,是不是都会比自己做得要好?
代攸于是理所当然地想起去禹域求学的那些年,他在很多时候兴高采烈地介绍自己的故乡:在薤水中下流交界处,有一座小城,叫锦杼关,无论春夏秋冬,都有各色美丽的彩绸如河水流泻。
他说,我们那里寄居着织女锡碧从天上裁下来的虹彩。
他记得他无数次说过,他要回到锦杼关,回到故乡,他要撰写水经、勘察水位、迎接参光,他想象他目送薤水不尽流淌的波浪,他要像无数个话本里的不大不小的人物,用漫长的岁月守着自己的故乡。
他没有想到为什么从未见过参光造访锦杼关。
他也没有明白他自己其实并不配坐上这个位置。
他更没有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无乡之人。
错误开始。
错误过程。
错误结局。
阵纹扩大,腾起的灵雾霎时淹没了所有人的身影,那缠绕的阵纹刺得代攸双目通红。
一瞬之间,他们重新回到一片废墟的闾府。
半柱香后,王灼拎小鸡崽似的把五个师弟师妹分作三趟拎回来,大功告成地拍拍手掌。这些弟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玉珑连忙上前探脉,荆苔翻出一瓶丹药,晃了晃:“需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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