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从后把下巴搁在荆苔的肩上,好像全然没听到方澜的话,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鼻音浓浓地在荆苔的耳边黏腻道:“好困喔。”
“你……”荆苔呼吸一滞,仿佛关节都僵住了似的。
甘蕲歪头:“嗯?”
荆苔憋不出话来,干脆不说了,把甘蕲推开,一本正经地去看篓子里的鱼目。
甘蕲瞧着荆苔的背影,玩味地闷闷笑了。
十一大筐不是小数目,荆苔捻起一颗,知道自己凑近也看不清,先用指腹摸了一遍。
它们比珍珠略大一些,并不圆润,浑身凹凹凸凸,像被拳头砸过,反射着冷涩的光芒,摸起来冰冰凉凉,握在手里仿佛能吸掉手心的热气。
除了那凹凸之外,荆苔没有感受到刻印——若不是疏庑里那莲子,他恐怕都不会想到鱼目上还能有什么门道。
甘蕲懒洋洋地起身过来,点点荆苔的手:“我来吧。”
荆苔抿着嘴,想起甘蕲半妖之身天生神识敏锐,便干脆让位。
甘蕲迅速地过筛十一筐鱼目,荆苔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一会甘蕲的影子,忽然想起什么,神色一变,等甘蕲筛出有灵纹的一把,荆苔才把狐疑的表情收回来,看了一眼篓子里。
筛过了就没多少,大概只有二十多粒,大小几乎一致。
荆苔没看出什么,想了想,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绿色莲蓬。
那是疏庑里的莲花谢后留下的东西,原本应当盛着莲子的地方空空的,略有一些诡异,他没怎么犹豫,便把这一小把鱼目一枚一枚地塞进孔洞里,居然正好填满了这一只莲蓬。
莲蓬迅速变小,从绿色变成嫩黄色,周围长出红色的莲瓣。
——众人皆知莲花的花心乃是未长成的黄色小莲蓬,等到莲蓬成熟,慢慢变绿,它的莲瓣就会脱落,而眼前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仿佛是一名七八岁的小孩重新长回了只会爬的年纪。
方澜紧盯着那一只盛放的莲花,眼睛开始发热发烫,他实在忍不住,闷哼一声,想把目光移开,但那莲花却好像牢牢地粘住他的视线,还如刀似的刺他。
归长羡蹙眉道:“小澜?”
“那里……”方澜捂住眼,两行血红的眼泪唰地掉下来,他坚持着吃力说完,“有、字。”
第143章 闭春寒(九)
荆苔的确看到一行字飞快地从花瓣上飞走,迅速地融进纹路里,再也看不见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他刚探手想要确认一下,嫩黄的小莲蓬里忽然抽长出一个人影,虚虚的,接着沉甸甸地凝固下来,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落在地上,没有右耳,神情恍惚,手里是一把白布绑缚的长刀。
——是青吟。
青吟疑惑地打量自己的手,又再次抬头,看了看周遭,最后视线停留在柳家兄弟身上,好像突然头疼般捂住额角。
柳风来和柳霜怀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荆苔看事情不太对了,甘蕲俯身,在他耳边说:“看来互相认识,小师叔有没有兴致猜上一猜?”
“猜什么?”荆苔遏制住想揉耳垂的冲动。
“自然是猜他的身份。”甘蕲靠回去,顺手把荆苔桌上的果汁捉过来,慢条斯理地喝了干净。
柳霜怀捏碎了手里的白瓷杯:“……父亲?!”
青吟好像被触动到,移开眼前的手,如同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柳霜怀,柳风来从几后绕出来,和柳霜怀并肩,差点一同跪下去,青吟后退几步:“你们弄错了,我……我不是你父亲。”
“你明明就是!”柳霜怀脑子一嗡。
柳风来想要碰碰青吟的袖子,迟疑了很久,才伸过去,青吟却避开了,再次否认:“我不是。”
归长羡强硬地扒开方澜的手,方澜眯着眼睛,眼睛很痛的样子,归长羡忙拣出一块帕子给他擦干净,嘴里道:“我非得一掌拍碎那死莲花不可。”
方澜笨拙地眯着右眼:“师尊,我没事。”
“方才到底看到了什么?”归长羡低声问,“能看清吗?能说吗?”
方澜回想,眼睛更痛了,莲花在他脑海里再度盛放,字纹飞速溜走,他竭力辨认那模糊不清、笔画神秘的字样,半晌他开始说话,吐出四个字,然而等他说完,归长羡还是一动不动,于是方澜又重复了一遍,心口顿时痛得像扎进一把刀子。
归长羡只看见方澜的嘴唇动了又动,愣是一个音都没能吐出来,表情又痛苦成这个样子,便知这不能说,他扶住方澜,叹了口气:“别说了。”
“我……我要一直守着这句话吗?”方澜不可忍受地弯下腰。
“等到某个时刻。”归长羡说,“等到某一个可以说的时刻,你会能说出来的。”
柳风来不发一言,扯着青吟就走,然而刚踏出大殿的门,青吟的身体就陡然透明起来,被阳光穿透,柳风来看了看还在盛放的莲花,将青吟一掌退回殿内,自己飞速地消失在山径之间。
归长羡不是没听到他们的交谈,插嘴道:“道友既说你不是亢龙君,那是谁?”
“我……”青吟下意识地就张嘴要说完,却一阵嗫嚅说不出什么,最后只道,“我是青吟。”
“你不是青吟。”甘蕲支着下巴。“雾池里的司南可不承认。”
“我就是!”青吟大吼,哐当一声,手里的刀掉在地上,他表情失措,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在迷宫中困扰多年的囚徒,甘蕲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看人唱戏,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青吟恍惚地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忽然看到了血剖泊从地下跑上来,如毒蛇咬住了他的手指。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视线里猛然出现一截圆柱,黑螭盘桓,青吟和黑螭相互注视,黑螭在他的视野里不知被什么东西激怒,鳞片都气得夯起,怒发冲冠,可怖的巨头瞬间蹿来,停在面前,仿佛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青吟觉得黑螭的火立即就会绵延到他的身上,把他烧成一地灰烬,随风流散,顺着江水流回……
流回哪里?
青吟呼吸急促地想,灵光一闪,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应当……应当要流去眠仙洲,流去那个蓂草生长的神地。
这时柳风来带着几道新鲜的伤口回来,手里一盏早已熄灭的命灯,灯座上写着:柳蜡、亢龙、垂虹。
柳风来把命灯不由分说地塞进青吟的怀里,满怀希望地等着。
然而命灯并没有丝毫反应,归长羡道:“先不说他是不是亢龙君,柳大哥啊,命灯从来不对虚影有反应的,瞧瞧你,为了解下命灯还弄来一身伤,何必?”
青吟被柳风来的这一手打断神游天外,沉默了一会,道:“我是青吟,我有位心上人,她叫醴霞,在我眼里,她是最美的。”
甘蕲冷不丁道:“你心上人,是修士不是?”
“不是。”青吟摇头,“她只是凡人。”
荆苔道:“那你为何要去疏庑寻她?”
“我不知道那是哪里。”青吟仿佛在喃喃自语,“我只知道她就在那里,她一定在那里,我会找到她,我们会一起白头。”
青吟的神情再次变了,他盘腿坐下来,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虚空,极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嘴角忽然勾起,声音平稳道:“我让你一手。”
片刻后他又道:“好吧,那不让了。”
“他在作甚?”荆苔蹙眉,“在下棋?”
“嗯。”甘蕲正忙着夹荆苔桌上的花生米吃。
荆苔把盘子推得离甘蕲更近一些:“和谁?”
“不知道。”甘蕲好像吃到一粒格外咸的,嘴角不满地向下一撇,“仇人吧。”
青吟手执虚空的棋子,在看不见的棋面上落子,在场的人都不懂棋,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一局,归长羡摸着下巴:“古人说,棋局若世局,也许一手动天下,不知道他下的是不是破釜沉舟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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