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甘蕲——直到荆苔拔出剑站在大堤的这一刻之前,他都以为甘蕲会反悔,会说你不要逞强,会把自己拉回来,甘蕲的眼睛一直都在说着这样的字句,可他终究没有开口。
“你不拦我么?”荆苔终于没忍住。
灵网中的骨影群太多了,互相之间打成死结,巨大的压迫力透过水面的遮掩依旧清晰可闻,那些痛楚和骨骼的脆响仿佛身临其境,若是有人不小心陷在它们的爱恨情仇里,想必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甘蕲摇摇头,眼眸有一瞬红得像珊瑚:“小师叔去吧。”
“去吧。”他说,“无论如何,无论身处何方,我一定、一定能把你捞出来的。”
“像挽水?像锦杼关?”
“像挽水。像锦杼关。”
荆苔笑了,甘蕲问:“我给你的白珊瑚,有没有戴着?”
“戴着。”荆苔摸摸胸口,“那我给你的……印章呢?”
甘蕲也拍拍胸口,带着笑:“九连环也在,我现在很熟练了,闭着眼睛也可以。”
“真厉害。”荆苔说,顿了一下,“那我去了,不难,我会回来的。”
“小师叔说话算事。”甘蕲还是笑。
“嗯,说话算话。”荆苔挽了一个剑花,吞了半壶的灵丹,滞涩已久的灵力开始在周身流动,滋养每一寸皲裂、破碎的灵脉,那不是什么好感觉,甚至很疼。
荆苔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真的好久没有触碰到“痛感”这两个字。
好陌生的字眼,好陌生的感觉。
他默念口诀,右脚抬起又落地,用剑尖挑起甘蕲手里的黄铜铃铛。
铃声没有节奏地响着,成了除浪声、骨裂声、风声以外唯一的声响,静静地为荆苔的起阵伴奏——以剑起阵,是他曾经最擅长的事情。
他一步一步走着,如踏平地。
走进那团矇昧的漩涡、走进他梦中的阴影、走进那拼凑的白骨坟墓。
朱弦惊讶地瞪大眼睛,胳膊上的抽痛一阵一阵地传来,与波浪的节奏几乎一致,鲜血在四肢百骸中流动正如水流在河道中突进,直至荆苔的身影完全被旋风吞没。
甘蕲守在荆苔消失的地方,仰头。
朱弦觉得他的眼神很悲伤,这让人难以置信。
整个世界短暂地失去了半柱香的听觉。
何人斯和绯罗在这个时候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但已不见荆苔的身影,何人斯抽剑指着甘蕲,蹙眉问:“小苔呢?”
朱弦忙说:“师叔进去了,他说,他说他要起阵。”
“啊?”绯罗奔过去把朱弦扶起来,“起什么阵。”
何人斯浑身上下环绕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的债:“你,怎么敢,放他进去?”
烟雾外,王灼觉出不对劲了,他狠狠抓住衣袖,憋着气扭头问徐风檐:“他告诉你要这样了吗?”
徐风檐一激灵:“没有啊,他没有说!”
王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徐风檐扶他一把,人也傻了:“小苔又瞒着我们?”
“是。”王灼说,“他又瞒着我们。”
“不行!”徐风檐坚决地说,“绝对不行,要把他拉出来,不能进去,怎么能进去?”
王灼一张脸冻得青青白白。
“师兄!你知道的!小苔不能进去啊!你知道他的情况!”徐风檐急躁得脑仁冒汗,终于没忍住吼了出来,“他没有……没有灵骨啊!!”
烟雾中的甘蕲似有所感,冷冷地回头,瞪向虚空。
“那你要怎么着。”王灼忽然发火,尽管他发火看上去依然是温和的,“你还不懂?!就是因为我们要拦,所以他才不说!”
徐风檐愣住。
王灼狠狠吸了一口气,口吻压得平和:“风檐。不是冲你。”
徐风檐没有说话。
王灼死死地盯着烟雾里、那团吞没他师弟的风暴,他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傍晚,想起荆苔小小的身影站在檐下,被飘荡的雨丝打湿衣裳。
小孩羡慕地看着他们几个顺畅地舞剑,轮到自己却磕磕绊绊,像没有上油的旧门。小孩会一个人哭哭啼啼,王灼有一回不小心撞破,听见他一边哽咽一边和自己的剑道歉,他说对不起,我太废物了,糟蹋你了。后来小荆苔跟着经香真人学写阵画符,学着缠绕咒文,那身影很快抽长,变成了大人模样——人总是长得这样快,不知道荆苔有没有想念过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光。
但王灼依然记得荆苔在窗户下的模样。
荆苔是一个会给自己的剑道歉的孩子啊。
风暴变换形状,气象万千,如梦似幻,何人斯顾不得同甘蕲说废话,他御剑绕着转了四五个圈,愣是找不到空隙进去,他一火,抓着剑就扭头找甘蕲打架。
甘蕲倒也不拒绝,瞬息之间,两人就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好像比风暴更加汹涌。
朱弦和绯罗傻傻看着,绯罗欲言又止,朱弦拉住她:“他们两个都要发泄。”
烟雾里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禹域尊主次尊的脸色几度变换,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要打起来。
归长羡松快地往后一躺,从方澜的手里勾来软枕垫在腰后。
方澜看得正起劲,忽被打断,归长羡懒洋洋道:“愣着干嘛。”
“啊?”
“斟酒啊小徒弟。”归长羡馋得舔嘴唇,“看戏不喝酒,人生大憾!”
方澜有心说这可不是品酒的好时候,又想起归长羡他原本就是个不论明朝的人,心思飞了一会,又被归长羡拽回来,只好低头给归长羡斟酒,一边到他一边说:“师尊不意外?”
“有什么意外的。”归长羡耸耸肩,“他们几个肯定要打起来的,不是今日也是之后,今天算是解决一个了,倒也不错,你怕什么,不至于出人命。”
“真的吗?”方澜很担忧,“都下手好重。”
“不重怎么叫出气。”归长羡不以为意,“放宽心,有纤鳞君在呢?”
“啊?”
“蠢啊!”归长羡咂巴咂巴从方澜手里捞来的酒,方澜实在没听明白,归长羡搔搔他的脸颊:“你果然还小。”
不到两炷香,何人斯、甘蕲之间已经来了数个来回,越打声势越浩大,朱弦和绯罗看得胆战心惊,两柄剑在半空中相撞,击开好几片水花。
何人斯一剑得手后退开一步,眼睛微眯,竖起左手手掌摆了摆,朱弦直觉师伯不会说什么好话,只听他不屑地道:“你。不行。”
甘蕲青筋一蹦。
他于是又打了回去,刚分开没多久的俩人又缠斗在一块,剑光四处飞闪,令人眼花缭乱,觉得那星星点点的利光都要钻到自己瞳孔里似的,两名洞见修士的威压毫无压制地放了出去,暗自较劲。
这俩人倒精神,可苦了周围的人。
朱弦胸口闷痛,忙拉着看呆了的绯罗忙躲到大石头后面去。
一波突兀的浪头打断了这俩几乎是头回见面的人之间的互打。
他们齐齐扭头,没来得及防备,都被对方的最后一招打得后退了数十尺。
第132章 渡河汉(十八)
那水浪是从昏暗的风暴里探出来的,就像数万年前的冰冻古莲出人意料地在一瞬间盛放,幽深的水腥味满满溢了出来。
鼓噪的水面上下起伏,白骨狂躁不安。
水浪的形状很像一枚任人揉搓的水泡,在半空中变化无数形状,最后,中间升高,两侧抽长——是一扇门的形状,无比精巧。
攀柱的龙、翘起的檐角、守门的神兽、屋顶的鸱尾、门口的鱼钥、精美的藤蔓纹路。
若非它透明、湛湛发光,表层的光色如同锡银,想必没有人能够将它与蓂门的大门作区别,除此之外,它异常巨大,似乎顶着天上的祥云,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神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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