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充斥着火焰、痛楚的记忆从来不曾烟消云散,即使它看起来仿佛告别了主人,放过了对主人无休无止的折磨,但这段记忆依然一声不吭地投下阴影,让之后的每一个举动、笑容亦或是短暂的幸福,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的味道。
没有谁能从过往的掌心中安然无恙地逃出。
荆苔不能,谁都不能。
他捂着头,那烈焰焚身、五内如焚的剧痛残忍地折磨他,荆苔实在无法忍耐,额头抵在硬壁上,用头咚咚地一下一下撞击炉壁,与此同时,荆苔感觉到周遭的气温一路攀升,如同底下身处火海,熯天炽地。
好痛!好热!
空气被烧得氤氲,融蜡般快要滴下,他全身的骨头都变成了干燥的柴火似的,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发黑、化炭。
荆苔浑身的冷汗浸透了衣服,从长长的睫羽中渗透进去,刺进他的眼睛,让原本就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更加模糊了,他继续发疯似的撞头,似乎听见影子在一旁叹气。
“我帮不了你。”影子说,“没有办法,原本就是这么痛的,你经历过,不能真的忘了。”
我经历过?在什么时候?
荆苔咬紧牙关,想起锦杼关之后那毫无记忆的几年,仿佛蒙着雾气,一直到经香真人将他接回禹域,中间那段岁月,他到底身处何方何地?
“我存在就是你为了将登岛的法子留下来。”影子道,仿佛就是荆苔他自己在自言自语,“你这次不要忘记,我不会继续存在了。”
“从入海口出港,东北风转向西北风,一直上行,向着矩海的深处远航,旅人啊、你们要放弃一切人力的成果,不要依赖眼睛,不要依赖波浪,要穿过珊瑚丛、浮冰和海雾,来到神地、没有黑夜的岛屿,亡灵和神灵共享福祉与安宁,蓂草数日月,高树结珠果,生赤湖边。”
忽然,撞头的痛楚蓦然停下,炉壁消失,荆苔一头跌进熟悉怀抱,额上的痛楚被温热的掌心所代替,来人把他摁进自己怀里,小声道:“吁、吁、我在、我在、我在。”
荆苔眯着眼睛抬起头,视线一片模糊,唇瓣都干裂发痛,渗出血丝。
来人的轮廓被天光微微勾勒,如神似仙,美得不可方物,是他,荆苔心想,是他——荆苔攥紧甘蕲的衣服,哆嗦着嘴唇,身体因为剧痛而不住吞吞吐吐,他想说好痛,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懂。我懂。”甘蕲不停地亲吻怀中人的头发,“我发誓,你不会再疼了,我发誓,小师叔你相信我,不会再疼了,真的,真的不会了。”
我痛啊,荆苔不停地在心里说,他相信甘蕲能够听见的,一定可以。
荆苔无意识地死命掐着甘蕲的手臂,指甲掐进对方的血肉。
甘蕲动也没有动,反而主动把手递到荆苔嘴中:“你咬我吧。”
荆苔痛得早就失去了神智,一口就咬在甘蕲的拇指侧,他咬得极用力,这是在瞬间,皮肉就破了,鲜血渗出来,那血滚烫、妖气也无比浓烈,甘蕲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不停安抚荆苔。
过了将近三四柱香的时间,荆苔才慢慢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忙松了口,嘴里还全是铁锈味,不太好意思地一直瞅甘蕲的手掌。
甘蕲毫不在意地把伤口全部露出来,
荆苔其实并没有真的重新经历烈焰加深,这只不过是留在灵魂上的印记,比起亲历都比不上十中之一,他自己都不敢想当年是有多痛。
荆苔在甘蕲怀里清嗓子:“……我,我好了。”
虽然痛楚过后的麻木感还束缚着他,荆苔还是抿着嘴要爬起来,甘蕲扶他起来,荆苔脚一软,差点重新跌回地上,幸好甘蕲眼疾手快地搂住了他,接着一言不发地替荆苔整理好衣服,全程低着头。
荆苔有意打破沉默:“我方才……好像见到了我自己。”
“什么?”甘蕲抬头,漂亮的脸皱成一团,“说了什么?”
荆苔回忆着,把兴许是他自己留下来的话照原样说了一遍。
甘蕲若有所思:“这是登岛的法子吧。”
“登眠仙洲?”荆苔问。
甘蕲点头。
荆苔环顾四周,迷惑:“那我们现在在哪?不在眠仙洲么?”
“在一块冰上。”甘蕲淡声道,“去!”
甘蕲一举手臂,遂初剑应声而出,红色的剑风立即将迷障划开,边缘线被切得干干净净,锋利得也能和剑刃相比,从中看去,外界依然是黑昼,夜色浓稠,远处岛屿阴影有深有浅,浮冰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荆苔这才发现自己和甘蕲踩着一块差不多床榻大小的蓝色浮冰上,还有点滑。
他的呼吸猛地停住,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记忆还没有恢复,荆苔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还疼?”甘蕲问。
荆苔摇摇头:“不疼了,只是……”
他扭过头,问:“我是不是来过这里?刚才另一个我说,阴阳炉,阴阳炉到底是什么?”
“这里是浮冰界。”甘蕲说,一张脸僵得死死的,冻得吓人,眉梢仿佛都结了一层经年的霜雪。
荆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
甘蕲一展大氅,打包袱似的把荆苔裹起来。
“我不冷。”荆苔坚定地说,但依然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抓紧雀羽大氅,但这里实在太冷了,海面寒冷得泼水就能结冰似的,更何况他们就站在一块浮冰上。
他想了想影子说的话,半张脸都掩在蓬松的雀羽大氅里,雪光倒映,显得他更白了,说出来的话也闷闷的:“所以,第一层是珊瑚,海雾隔开,然后就是我们现在站的浮冰?再往里走才是眠仙洲,是么?”
“嗯。”
“所以那位妖后就是在边缘处摘走的珊瑚,但没能进来。”荆苔想起那个云青霭,想起他不过是在远海摘珊瑚而已,就打得一身伤变成蛋滚回去,这浮冰……恐怕只会更加凶险。
第150章 北斗戾(三)
甘蕲把遂初刺进脚下冰层,想看它能不能动一下,然而冰块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论剑光如何盘旋,它仍是纹丝不动,忽然一道呲啦的声音引起荆苔的注意,他狐疑地从毛茸茸的领子里露出一双眼眸,环顾四周,眼睛一眯,道:“这块冰在裂开,我们得早点走。”
甘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冰层之下,一道巨大的深蓝色裂缝像萌芽的树,正飞快生长着,眼看就要开出花来了。
甘蕲捏剑诀,想尝试御剑,遂初摇摇摆摆地飞起来,看起来摇摇欲坠,甘蕲只是踏了一只脚上去,遂初就不堪重负地嚓地落地,在冰上留下一条剑痕。
甘蕲:“……”
荆苔打量甘蕲皱巴巴的脸,他还保持着伸脚的姿势愣在那里,似是完全没想到遂初这么不中用,即便是处境不好,荆苔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对上甘蕲向下撇的嘴角,才正色道:“有什么东西压着它,这里应当是不能御剑,找其他法子吧。无妨。”
甘蕲瞪着遂初,控制它向更远处刺去,仿佛红鱼在深邃大海中肆意游动,只听一声脆响,荆苔耳朵一动,便知中了,甘蕲反手一拉,掌心的剑诀铮的一亮,随即听到类似鱼鳍划破波浪的声音。
荆苔裹着大氅依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冲到大脑,冻得他一激灵:“你要干嘛?”
“没有路就自己找路。”甘蕲说,似乎手里有一根隐形的线似的,他看起来不像个被困住的人,反而更像一位等待鱼儿上钩的渔夫。
荆苔吸吸鼻子,主动离甘蕲更近了一点,没办法,海水是在是太冷了,他觉得自己要是掉下去,可能都要不了一炷香,就得变成着浮冰中的一块,一撞就会变成冰渣了:“你……不会是在钓鱼吧。”
“钓什么鱼。”甘蕲微微昂头,手上使劲,剑诀变得更加耀目,不出一会,遂初的剑柄出现在水面上,缓缓上升,有些疲惫似的停顿一瞬,才把它拖着的东西挪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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