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灼握着他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在楼致下巴处摁了一下。
楼致略有晃神,听到王灼仿佛不虞地说:“算了多少?”
楼致一愣,被王灼的手抓得很疼,骨头都要被捏断了,但没打算告诉王灼他的手劲有多大,剑修嘛,一定要握得紧剑、狠得下心。
“这个。”楼致提手,指着荆苔手里的石头,由于没什么力气,那只手摇晃得厉害。
荆苔一愣,低头,他隐隐有预感,但一直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胡乱猜测是不能当真的,若说阵法是始神的手势,那昧洞就是始神的眼睛,昧洞的人不一定说真话,可他们看到的却一定是真的。
楼致竖起一根指头,冲他摇了摇:“小大人,我有可能装哑巴,但不说假话。”
“你说吧。”王灼一手执剑,一手牢牢地把着没力气的楼致,“你说,我信。”
楼致又是一愣,像是迷失了一瞬,很快清醒,道:“传说天地生躯,始神赋灵,故人死后,魂归矩海,肉身化泥。”
但虹、荣妈、代攸、代乐游目光炯炯地听着。
“人所能凭依的,只有这一生,就像一条河永远也不会倒流。而等到咽气的那一瞬间,魂和躯体就开始分离,很快,刹那就完成了——生与死,就是很快的事情。”楼致皱紧眉头,“如今这里,这个过程提前了。”
但虹颤抖着问:“什么、叫……提前?”
“意思就是。”楼致说,“这枚石头,是躯体,但灵魂没能归去矩海,他们在这里游荡。”
众人瞬间齐齐失去血色,楼致声音越来越虚,没忘又来了一刀:“庆祝一下吧,一、二、三、四、五,再加那里面四个,最后的幸存者。”
他喘了一口气,更没力气了,王灼一脸沉重,楼致视线已经开始恍惚了,慢慢说:“我就算到这些。”
然后楼致一歪头,晕倒在王灼臂弯里,火气缭绕、氤氲,他的昏迷像极了死亡。
昧洞人的命,就是这样一次一次算完、一句一句说完的。
荆苔被这番话砸得眼冒金星,晕眩之中他忽然想起那野明媚的山茶花,两指一并,长剑湛湛地注视火光。浮休,剑如其名,生若浮,死若休。
他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
浮休剑利落地穿空而过,留下白色长痕,和烟气混在一起,难辨你我,在山茶花丛霹雳刺下,剑光令人眼花缭乱,由于速度太快,只能看到横七竖八的剑痕绞缠在一块,连火苗都熄灭了些许。
好一通乱刺,代乐游愣愣问:“那边……”
“是阵眼。”荆苔咬牙说,灵骨热得要爆炸,他要把这个爆炸移到山茶花丛,那里红得像坟墓,不够,可他不够!
王灼沉声:“我来。”
他甚至都只是单手一挥,泽火剑带着岩浆之力兽群般倾巢而出,要把没在阵法上讨到的好原原本本、一毫不差地讨回来。
那几个凡人看得瞠目结舌,被炸起的火光吓得心尖狂跳。
山坡炸开了,花雨纷落,入火成灰。
甘蕲伸手一抓,抓到几瓣侥幸逃过焚烧的红色花瓣,嫩嫩的,一掐就渗出来胭脂似的花汁,他怔怔地看了好久。
狂轰滥炸没有停下来。
甘蕲听见荆苔说:“这火不像真火,也不像灵火,更不像妖火。似有非无,若无实有,斩不熄,也浇不灭。”
有人在抚摸他的脸,甘蕲再次激灵,一开始他以为是风、或者飞灰,后来更像一只温柔的手。
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先前他就因为这种触觉而到处乱抓,好像婴儿要抓摇篮上的铃铛、和母亲的手。
甘蕲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妖还是人,如果是妖——孔雀也会起鸡皮疙瘩吗?
空中若有若无传来两声笑。
甘蕲听得清清楚楚,他警惕地左右环顾,没有人听到,其他人都没有,只有他——
他适时地想起楼致昏倒前的话:“灵魂没能归去矩海,他们在这里游荡。”
如果楼致说得没有错,那有没有可能……她一直都在,她看到了一切,她知道一切。
灵魂从一具躯体跳到另一具躯体上,她明明做过这样的事,不是吗?
甘蕲眼皮直跳,手指乱颤,心跳声狂乱不已:“海棠……海棠是什么颜色?”
他张开手掌,平静的炎热中突然起风,甘蕲眼睛也不敢眨,生怕自己错过什么。
他等了很久,接二连三,山茶花瓣轻柔地随风落到他的掌心。
一。
二。
三。
四。
五。
五片花瓣,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甘蕲潸然泪下。
荆苔惊道:“怎么哭了!”
“我没有。”甘蕲把脸埋进荆苔的怀里,重复,“我没有。”
第92章 寄燕然(二十三)
泽火、浮休二剑前后收回,带起的剑风扫灭了他们与山茶花坡之间的火焰。
四个凡人要一起去,但虹说:“我们也无处可去了,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王灼默默,架着楼致大步向前,背影萧索:“那走吧。”
荣妈落后但虹一步,似乎不住地觑着但虹的神色,但虹在沉思中不咸不淡地看回来,荣妈欲言又止。
火焰明灭,荆苔抓着甘蕲的手,忽然脚步一停,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枚风铃。
他记得这个,脉村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都悬着一串这样的银色风铃,起风的时候,清亮的铃音不绝于耳、飘飖翩纤,比歌谣和祭河的乐曲还要悦耳。
荆苔提剑遥遥回望,从这里回首,以前能看到蓊蔚树林、脉村青瓦、明府金顶,还有那条银带似的薤水,浔洲袖珍玲珑如珍珠。
但他现在只能看到蜿蜒火蛇盘踞,吐信嘶嘶,吞噬一切。
甘蕲摸了摸浮休的鹤尾剑柄,小声问:“小师叔,我以后也能有这么一把剑吗?”
荆苔笑:“若你也以剑入道,自然有这么一天,有可能是新剑,也有可能是古剑,都是说不定的。我的那位梅初师姐,老早就想着要给她未来的弟子亲自铸一把剑,连名字都想好了,叫银荷。”
“要是梅师叔收了一位粗人,该怎么办?”
“收徒弟,是要讲究因缘的。”荆苔说,“会有解的。”
甘蕲恍惚点头,又问:“师祖,是怎样的人?”
“他啊——”荆苔想了一会,神色有些惆怅,摇摇头,“不好说,相处起来才知道。”
迟迟缓缓走在队伍最后面的荣妈正在神游天外,偶尔瞥一眼但虹单薄的背影。
这些大人说的话、过去的事、所有的死亡和消灭,都只让她害怕,却不伤心。荣妈不记得自己那个如烟的家到底在哪里,一场高热烧掉了她对于故乡的一切记忆和情感,作为异乡之人,无论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她不会拥有埋骨之地、也不会有亲族祖先。
荣妈把但虹当作亲人来看,她漂泊至锦杼关、遇到但虹的时候正是但虹如今的年纪。
但虹像头幼小的犟牛,站在空无一人的明府里成为下一任府君。
荣妈看着她的神色,觉得很熟悉、很亲和,但虹不愿承认上一任府君是她的父亲,荣妈就替她编纂了一个假假真真的谎言——“父母都死在洪水里”。
反正流浪的人最擅长说谎话。
但虹很满意,她用这个谎言骗自己,也骗旁人。
家祠改姓但,除了但虹从未谋面但共享血肉、身躯和痛苦的生身母亲,不祭任何人,不祭祖宗,不祭天地,也不祭始神。
但虹还在祠堂下立起两方空碑、两方棺木,她说,一位是她的姐姐,另一位是姐姐的生身母亲,那母亲不知为何没有水葬,竟然留下了尸骨。
荣妈没有问,她看着少女,决心为这位新府君守墓。
队伍停下来,神游被迫停止,直至此时,荣妈还在思索究竟是什么推着她于此落地,是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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