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默然。
荆苔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挽水的这三十多年,这个问题环绕着他,如同梦魇,不肯离去。
但他没有找到答案,荆苔想起师尊摸着他新得的本命剑,话语如同梦呓:“我们都愿世间慈悲,但那是不可能的。”
荆苔犹然混沌,但文无直接了当地开了口,好像想了很多年:“我要死得其所。”
陆泠柔和地笑着,好像在沉思,但融化还在继续:被笼住的脸庞、那只失明的左眼……最后,只剩一只温和的、忧愁的、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荆苔感到文无捏住自己的手突然一紧,文无突然笑了,在风雨中,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座岛:
“我给自己选好了刽子手,若他没来,我不会死在那一天。”
那只眼睛仿佛在叹息,又仿佛在追忆。
眼睛的主人,陆泠被文无的这句话扯入旧梦似的过去,想起自己曾在昧洞里向着矩海的方向磕头,在师尊的陪同下抚摸参光和紫贝的鳞片,也曾在万丈高峰上数度回望芸芸众生,他们奔跑、摇摆、搏击、腐烂,如同在江面上竭力燃烧的火焰。
陆泠说:“神啊,曾经回来过,回来过的。”
在文无荆苔的目光里,这只眼睛渐渐失去了颜色——一阵逐渐停止的风,最后呈现一种和光同尘的平和与豁达,终于疲惫而满足地合上了眼。
紧接着,一阵不可抗拒的风将他们推出了屋外。
莫名的,文无和荆苔都没有反抗的意思。
而屋外终于停了雨,但浪卷得比几可触天,闪电如游蛇,跌宕不绝。
周烟树独自站在雨幕下,似剑芒割肠,神色冷酷。
她手挑着一盏灯,光芒似金似锻,周身炸开一圈银色的灵纹,又远远地伸出去,跑到不见底的黑暗里去了。
周烟树扭头,伸出手:“瓶子,给我。”
第13章 失昼夜(十)
黑云像泼了墨水的陈年棉花,一屉黏着一屉,不见曦月。
周烟树手上的灯猛然亮了些许,灵纹如丝带,载着光芒一路奔跑——原来这条灵纹带远比荆苔所想象的还要长,让他想起布庄里打成结的丝线,它将排烟阁连同整条大堤都“捆”了起来,蚍蜉撼树地保护着它们。
而浪淘风簸持续地怒吼、冲刺、突进,灵纹摇摇欲坠,灵光杂乱地莹莹。
周烟树的脸色也跟着不停变白,像一具纸扎的人偶。
兽群般前仆后继的浪头坚定地冲过来,遇到排烟阁的石面就猝然崩裂,将木质的扶手给生吞活剥了,留下残垣,接着更大的浪头屏足了力气卷土重来,高度比先前更翻了几番,跨过石壁,发出狂喜的庆贺声——就冲着周烟树的方向。
她大惊,本能地向后退去,同时举起手,可她只是凡人,这一挡根本起不了半点用。
荆苔眼疾手快地甩出一道灵罩。
文无霎时凭空抓出一长条灰雾,灰雾像快速生长的树根,盘曲逶迤,咬住周烟树的腰身,把她拖到他们身边来。
周烟树这一动,攀在她身上的灵纹带晃动起来,她白着脸,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刚一落地,就问起陆泠。
“他消失了。”文无这样回答。
周烟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排烟阁自他们出来后就成了断井残垣,各处都是孔洞与碎木,还有黑色的霉斑。
荆苔甩出去的灵罩挡了不到一柱香,就像瓷器跌地一样裂开了,化成星星点点的碎光,他心知纵使自己大不如前,这道灵罩挡水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
荆苔喃喃:“水死了。”
“是……水死了。”周烟树的声音涣散,片刻后她累极了,随便把灯杆夹在手肘里,“把瓶子给我,好么?”
文无从荆苔手里勾走瓶子,数了数,是五个,有些是空的,有些不是,他尽数都要给了周烟树。
她只拿了一个,道:“师父寿数已尽,咳,这是他留下的虚影,就是为了这瓶子。”
这时巨浪东山自再起,荆苔一边挥手打散怒张大口的波浪,没功夫再和周烟树说下去,见文无还无事人一样站在那,不免有些火大,他再次向文无确认:“你真不是修剑的?”
文无的指间再次冒出灰雾,沉声道:“用不了的剑,还能叫剑么?”
灰雾倏地脱离了文无的手,如同蛰伏已久的猎手。
在周烟树微弱的惊叹声里紧紧缠绕住了她的灵纹带,然后没有尽头似的快速绞上去。
荆苔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文无这个说法,问周烟树:“什么时候决堤的?”
周烟树的嘴唇惨白,身上有某种生机被剥夺的淡漠感:“一个月,大堤坍塌处有百多处。”
她的身体随着进击的浪头而颤抖,整个人好似苟延残喘的火焰,她用一个单薄的、非修行人的、纤瘦的身躯扛起了这座城。
尽管如此,她的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分了一些给荆苔。
现在知道自己和她的关系,无论如何是该做些表现出来的,可荆苔毕竟不是原身,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会做。
周烟树吐出一口气,咬牙道:“不必勉强……我,我知道的。”
荆苔沉默了一小会儿,文无用自己的灰雾为灵纹带加持,让它在冲击下显得不那么摇摇欲坠。
但无论如何,一个凡人是扛不起的。
荆苔道:“千里大堤,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周烟树咬着唇,恹恹地点头。
“整整一个月?”
“嗯。”
文无问:“人疏散了吗?”
周烟树调节自己短促而急切的呼吸,怎奈凡人的躯体无法承载,荆苔都能听到一声一声如同骨裂的细碎声响,即使在噪声里,犹然清晰。
荆苔推来一掌摁至她后心口,把自己其实已经非常稀薄的灵力镀给她。
这个过程不算快,周烟树稍微提了些力气,道:“没有多大用,不必了。”
荆苔坚持,两炷香后闷咳一声,只好放下手,带着歉意看着周烟树。
周烟树难得地露出一个笑:“你的心,真软,就和他一样。”
接着她才就文无刚刚的问题给出一个答案:“师父算出了一个地方,我叫人……还有没死的聿峡的人带着幸存的百姓一起去了。”
“你那个小伙计带着去的?”文无问。
“是。”周烟树点头,反应过来,“你们三个是一块的?”
荆苔“嗯”了一声,暗自感受了一下手腕上的痕迹: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江逾白到底怎么样了。
文无一边继续操控着灰雾为周烟树护法,一边凑过来拍拍荆苔的肩膀:“好歹是玉澧君的弟子,不会丢了他师尊的颜面的,小师叔你放心。”
荆苔掀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道:“我看不像。”
“不像?”文无好像真的既回想又认真思考了一番,“哪里不像,我看就很像,都傻乎乎的。”
“呵。”荆苔道,“我看你也不像炬明君的弟子。”
“不像就不像。”文无浑不在意,“又不是造人俑,不一样又有什么要紧。”
荆苔哼了一声,被突然变大的风声、水声引走注意力。
类似磨刀的刺耳的风声大大咧咧地来去呼喝,雷鸣阵阵。
挾着的电光照亮四方的时候,荆苔难耐地眯起眼睛,隐约看到翻腾的浪——就在视线尽头,好像从水面硬生生升起了数座云雾翻腾的小山,水是黑色的,泡沫是白色的,在山底,数不清的条状水纹组成狰狞的长疤。
就像一切生灵都随着雷鸣电闪消散了。
如同劣质翡翠的纹路之下,山群即刻地产生又迅疾地消散,泡沫盖住浪头,无限地膨胀,在夜色下显出令人惊异而不自觉战栗的美丽的白色。
“大潮来了。”周烟树说,仿佛叹息,荆苔从中听出一丝认命的颓丧。
文无另一只手也抓出一道灰雾,玩弄一般绕在掌心,双手交错间倏地撑开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将他们三人护在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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