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去看方澜:“世界上真的会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迷津无规则地翻动,给不出答案。
归长羡当年不是没有注意过和甘蕲几乎同时出现的小孩,并在囚禁途中多次去疏庑确认甘蕲和小孩各自的去向,依然得不到解答。
“我只算出。”归长羡叹息着,说,“他出身于薤水流域,但并不完全属于薤水,所以他才有统领新门的资格……虽然帛川现在还一片荒芜,或待一朝,世界平安、顺利,有人走至帛川岸边,喝下一口水,从此定居,那里也许也会有新的一代人繁衍生息。”
归长羡想,再平凡、再普通的老调,仍然会在这片大陆上重新弹起,没有例外。
“昧洞、芣崖、禹域……”又一缕白发坠地,方澜毫无察觉,“这是三个与他现世息息相关的地方。”
归长羡一怔,不由问:“昧洞?”
不等方澜答话,他已经在脑中过筛下山的昧洞弟子,很快想到与禹域有所关联的人,其实也就三个,一个自然是楼致,一个是经香真人,还有一个,是那位没能留下名字的织女。
织女……
归长羡眉宇重锁,发现就连自己都不能说出更多与她相关的事。
她出身哪里?修为几何?最终如何故去?
这些归长羡都不曾记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被记起、消失在历史中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往事……这样的场景多么令人感到眼熟,蒙那雪山下那道峡谷……那些被封存在坚冰里的典籍,数不清的《微阳经》,被空置的、最开始的位置——归长羡猛地抬起头。
“您也想到了,对吧。”方澜看着归长羡的神色。
归长羡表情严肃:“若不是甘蕲同纤鳞君那一出,想必我们也将挽水、整座聿峡和不被记得的陆前辈都忘至九霄云外。挽水会在那个瘴气弥漫的地方,永永远远地循环下去。记忆……这一切都因为记忆。陆前辈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抢先发觉了这个秘密,与其说他是执念深重,倒不如说他破罐子破摔,让挽水和聿峡的一切都在遗忘中自顾自地永存。”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归长羡说。
“《微阳经》的出现就是为了抵抗遗忘,结果最开始的一册,就被遗忘在大河之中。”方澜摇头,“太荒谬了。”
归长羡狠狠摁着眉心:“所以与此类似,甘蕲当年的旧事也被遗忘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方澜把字牌摊开:“那么我们就从记忆里能被记起来的事情开始吧。”
“你是说——”
“对,就是他当年没有理由的追杀。”方澜平铺直叙,示意归长羡注意字牌,“这些字牌属于当年甘蕲剑下亡者,共记二十四人。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年之内。可以说,他刚刚崭露头角,就开始这场追杀,似乎就是为此而生的似的,再加上渎神这一罪过,最终带上枷锁囚于翥宗疏庑,其剑錾刻红鱼,名‘遂初’,一把好剑,也另被封入月火寺。”
归长羡若有所思,视线在简洁的牌面上逡巡。
方澜敲了敲桌面,没憋住,呸出一口血气,“现在还有人提起这事么?”
“......”归长羡歪头,习惯性去腰边摸酒壶,但摸了个空,只好作罢,“那当然,不然他现在也不会还处处碰壁,天底下有这样不受待见的新门尊主吗?”
“月火寺居然会把遂初剑解封交还给那人,我其实也实在想不通。毕竟月火寺的去非大师也死在他的手里。”归长羡摩挲圆润的桌角,若有所思,“是掉在他手里的最后一条命,那可是天生佛骨,死在甘蕲剑下时,只留下一句话。”
“……”
“你不问问什么话?”
“什么话?”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仿佛是经书里的话。”
“是哦。”归长羡眨眨眼睛,“以为师粗陋的理解,似乎不算什么好话。”
第157章 北斗戾(终)
与此同时,蒙那雪山的另一座山洞。
只有竭南一个人,她在火堆边守护着摇摇欲坠的小孔雀,靠在金色大虎温暖的背上,抓着阿金的尾巴玩,猝不及防打了个哈欠:“阿金,小草和大草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金只是一只老虎,不能回答问题。
竭南习以为常,掌心里的尾巴摆来摆去,极为活跃,与平稳卧倒的阿金截然不同,竭南玩着,吭哧一笑:“你的尾巴看着和你真不搭。”
阿金眯着眼睛,由得她乱说。
“怎么回事,突然好困。”竭南又打哈欠,“明明这么冷,怎么还会困呢?”
困意来得凶猛而猝不及防,竭南很快抵挡不住,视线里火焰摇摆的模样和小孔雀急促的灵息波动都被一阵大雾笼罩,遂迷迷瞪瞪地昏睡过去,嘴里还在喃喃地念:“阿金……”
楠封
阿金换了个爪子枕自己的大头,侧头蹭蹭竭南束起来的头发,嗅到她梦境里的味道:
满山桃花香、医馆的白色小院、院子里浇花的人、红色秋千。
还有两只大虎,阿金没见过、却不怎么感到陌生的大虎。
她甚至都没有站起来、露出獠牙和爪子的冲动,仍然躺在原地,以一种接近于百无聊赖的态度,看着那两只大虎从远至今、无远弗届。
她们的毛发金光灿灿,比一切黄金、太阳还要明亮夺目,白雪中的王,两只虎的耳朵都是圆圆的,像竭南最喜欢吃的小糕点,面部的花纹美丽而独一无二,肌肉线条坚固、漂亮,没有一丝赘肉,那是能在生死搏斗里获得胜利的身体。
她们走过来的脚步是那么的坚定,那么执着。
一切都令阿金想起那自己跨越千山来到竭南身边的时刻,那一瞬的幸福,值得天地为之颠倒。
两只大虎踏着白雪而来,一言不发,她们围着阿金和竭南转了两圈,仿佛在审视,然后满意极了,充满眷恋、慈爱地低吼一声,阿金想露出肚皮以示亲近,可惜不愿吵醒怀中的竭南,她的小姑娘……睡得那么好,她怎么舍得。
她们表示理解,而后,走到小孔雀身边,其中一只低头叼起冰冷的小鸟,走入外界的风雪中。
阿金安静而温顺地看着她们,没有叫醒竭南,她目送两只大虎的身影被风雪淹没,才低下头,靠着沉睡的竭南,陪她一块做梦。
火堆还在燃烧,驱散寒冷和黑暗中的魑魅魍魉。
小孔雀的身影消失了。
谜语都不见了,阿金舔了舔竭南的手,谜底也就不重要了。
修士的一辈子那么长,阿金想,只有我可以陪你从开始走到终点,谁都没有办法替代我的位置,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你,因为我就是你啊……也许人人来到这世界都是完整的,但笅台修士不是,失去老虎的笅台修士就是失去了一半自己,剩下的世界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
竭南在香甜的梦里梦到师祖扈湘灵和师尊姜聆来看望她,一切都很美好。
“到了。”甘蕲说,脚下的鱼桥拥挤不堪,发出轻微的声响。
荆苔的手依然和甘蕲十指相扣,抬起头。
大海已经远到简化成一片纯碎的黑蓝色,而朦胧的、迷蒙的、乱绵的云近在咫尺,他伸手,犹豫再三,还是很小心地碰上去,触感很奇特,像有点湿的棉花。
荆苔撩起衣摆,抬腿在云堆上踩了踩,心想:有点软。
“小心。”甘蕲一张俊脸皱巴巴的,看着有点好笑。
荆苔瞥一眼,觉得很可爱,翘着嘴角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白色的大鱼停留在头顶,咬下一块云,嚼吧嚼吧地仰头吞了下去,活像在吮吸龙须糖,甜津津的。
它舞动鱼鳍,把身体向下压,然后继续摆尾游动。
那白色的躯体被五颜六色的鱼桥映照出异样的色彩——司南轻而易举地恢复成与天地平行的姿态,不过这一次腹部朝天、背部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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