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绷紧的、几欲绷断的琴弦。
一道红光劈开黑雾,把她的瞳孔都映得一片绯红,朱弦狠狠嗅着水腥味,捕捉到浪花中一闪而过的鱼身,似笑非笑的眼珠子还在滚动。
于是她被激怒了,避开遂初剑,踩着扇过来的鱼尾,高高跃起,把断剑双手握在胸前,疾风、水花、利齿的威压齐齐扑到朱弦的脸。她死瞪着眼,断剑插了下去,滚动的眼珠子猛地凝固住,仿佛成了真的珍珠似的,串在断剑上,骨影的低吼让整片水面都在不规则地上下波动,朱弦笑了一下,把断剑拔出来。
甘蕲及时赶来,把她拉出了漩涡。
“那是什么!”银箔灯外的管岫问,直愣愣地盯着整个过程中朱弦身侧的灵光罩,“也是荆兄的东西?”
那个灵光罩只是偶尔出现,但牢牢地包裹住了朱弦的神识,没有丝毫外泄。
“是啊,他也给我们送来了,印在灵骨上方即可,我印了几个,但还没有广泛用呢。就是这个。”柳霜怀摸出一枚青玉印章,给管岫看,“荆兄按照不同蓂门的特性都改过,做了十多个,至于灵网,是用铃铛,是这个——”
柳霜怀又把黄铜铃铛拿出来。
朱弦摇摇晃晃地落在大堤上,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抬头时,那位把她带出来的甘蕲已然重新进入薤水范围,正在追赶另一条漏网之鱼。
身侧走来一人,朱弦怔怔地扭头,看见荆苔的侧脸:“……师叔,您来了……”
“嗯。辛苦你了。”荆苔说,一边拢着青青绿绿的外衣,一边低头去拔断剑上的鱼目,瞟见她的手,一愣,旋即皱眉道,“你的手——?”
“什么?”
朱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软绵绵地搭在膝上,小臂扭成诡异的角度,她尝试动了动,一抽一抽的痛觉才像冰块融化那样复活,重新触动了她的四肢百骸,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荆苔叹气,说:“忍一忍。”
朱弦被他手上的外衣刺得眼睛要瞎,忽然明白了自己师尊师伯的感受,忙低头躲开甘蕲的手:“我自己可以的,可以的。”
“真的吗?”荆苔表示怀疑。
“真的!”朱弦忙答,急于自我证明似的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掰右手,下手之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咔”地一声脆响,听得荆苔的额角狂跳不已,又叹气,摸出丹药抛到朱弦手里。
河面忽然狂风大作,一直随着水声起起伏伏的低吼遽然破碎,甘蕲从天而降,朝荆苔点点头,把手里的鱼眼睛抛到荆苔手里:“都进去了。”
浑身的灵罩溶解,甘蕲甩了甩手,收回遂初剑,看上去气定神闲。
朱弦打了个哆嗦,她坐的位置离薤水近,下意识地看向水面。
河面不见骨影,旋风却并未消止,水面呈现一种幽幽的蓝黑色,泛白的地方分不清是光、泡沫、骨头还是其他的什么。光斑像蜂巢一样排布在漩涡边,隐约可见无色透明的咒网,牢牢地攀在河底的岩石上,数不清的骨影群在其中互相摩擦、挤压,骨头和骨头之间磨出锐利的尖叫,无数双白色的鱼目都在随波滚动,像很多算盘凌乱甩动的声音,密密麻麻。
只一眼,朱弦就骇得寒毛耸起。
——到底来了多少条?
朱弦不知道,她没能来得及数清楚,只记得那些骨影突然出现在水面的场景。
弟子们昏昏欲睡,她也昏昏沉沉。空气中的水汽含量尤其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每一寸皮肤纹理都含饱了水,又胀又沉,好像被水草和海藻敷满了全身,让朱弦想起传说中那种叫“加官晋爵”的酷刑。
水面上冒起一个白色的头,远看像人骨在漂浮,后来越来越多,行进得很快,留下刷子般的水痕,如风吹麦浪,已经没人有心思去数个数了。它们相撞,发出那样诡异快乐的笑声,像一群天真而残忍的小孩,将水塔咔吧咔吧地吞噬将尽。
“师姐!”旁边的弟子硬着头皮大喊,“还有十里!!”
朱弦听到他的声音颤抖不停,这些骨影组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层层水浪,前一批压下去,后一批随之浮起,莫名的和谐,好像有某种只有它们能听到的音乐声在吟唱,仿佛来自地府。
“还有八里!!”
朱弦紧张得掐起掌心,仿佛察觉到了心脏搏动的频率在她的皮肤上重现,她需要把心跳掐下去,“要在它们进网的一瞬间起网。”师叔是这样嘱咐她的,要沉稳,不要错过时机,不要害怕。
“五里!!”
朱弦摸出黄铜铃铛,普普通通,和柳霜怀手上的一模一样,她深呼吸,甩了一次,整片河水都凶狠地一亮,群起而相应。
她指挥:“去赶鱼。”
“是。”众弟子按照训练的纷纷散去,呈喇叭形围着骨影群,他们身上无一例外拢着灵罩,无论靠得多么近,神识都安安稳稳地躺在灵罩里,没有外泄。
“三里!”
朱弦又催动灵力摇了一下铃铛,灵网乍现,竟铺满了整条河水,漩涡渐渐成形。两方弟子掌剑下刺,侧边骨影出水啃咬,哗啦啦的水声像瀑布,很快,他们缠斗在一起。荆苔的猜测没有错,这次来的量虽多,但比之前袭击春野城的单只骨影要更弱。
骨影行进的速度变慢。
朱弦的铃铛声再也没有停下来。
“一里!”
随着铃铛声,整张灵网都被点亮,无数的网眼延伸到肉眼都无法看清楚的远方。
骨影在弟子们的躯干下,越走越窄,挤成一团,声响让人头皮起麻,铃铛声清脆而突出,鹤立鸡群般,像某种神圣的召唤。
那些骨影飞蛾扑火而来,将越来越窄小的入网之道挤得拥挤不堪。
朱弦用以催动铃铛的灵力有些滞涩、不够用了,她手忙脚乱地摸灵丹,看也不看地往嘴里填——只有一点点了、只有一点点了。
骨影群开始进网,像倾泻而下的米粒。
但朱弦手中的灵丹很快见底,身侧的弟子眼看不对,自发地拥上来为她输送灵力。
可惜慢了一瞬。
本来十分流畅的铃铛声断了两个弹指,两尾醒神的骨影在鱼群中低吼,硬生生掉转过头,向反方向逃出。驱赶的弟子忙派出四名单独对付这两尾,那两尾的低吼响彻云霄,朱弦竟听出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壮感,它们发疯地搅乱阵形,弟子纷纷受创,朱砂哇地吐出一口血,脑仁晕眩,手也不停颤抖。
不能停!不能停!
骨影群已经进了大半,她身后,输送灵力的弟子一批一批地换着。
朱弦没有精力管那漏网之鱼,灵脉突突地疼,像被揪在了一起,她咬牙竭力坚持到所有骨影进网之后,铃铛声突兀地停下。习惯了这声响的的弟子们以为突然失了聪,脑子一片乱,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朱弦忽然向前几步。“师姐!”他们齐声叫,但朱弦没有回头,毫不犹豫地从堤上跃下,手上只有一把没开锋的弟子剑。
噹——
黄铜铃铛坠落在地,一枚灯簪错空而来。
——荆苔和甘蕲来了。
第131章 渡河汉(十七)
“好。”荆苔深呼吸了几次,摸向头上,灯簪抽长成剑,鹤尾狡黠地翘着,甘蕲上前接过那一盏灯,隔着灯罩抚摸火焰,朦胧的灯火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乍一看仿佛捧着太阳或燃烧的心一般。
甘蕲离得很近,他遍身的温度都经由命灯流到了荆苔的心上。
荆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种温度于他而言太过灼手,很难长久靠近——挽水有多冰凉透骨,甘蕲的怀抱就有多滚烫。
“去吧。”甘蕲说,深深地盯着荆苔的双眸。
过去的这些天,荆苔日日撑着困意琢磨法阵,甘蕲总会陪着他,不说话,但陪着他。有好几次,荆苔对上甘蕲的眼神,都会觉得甘蕲或许会拦着他,而他想这件事总是要自己做的,冥冥之中好像都是这样,所以荆苔不想见王灼,也不想见徐风檐、何人斯和梅初,因为他们都会拦着他,可他终究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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