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腹诽,我又说不得话,你问我我也答不出来。
行藏对此似乎后知后觉,遂弯起嘴角,冲荆苔努了努嘴,于是荆苔动动嘴皮子,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自然是打伞。”
“对啊。”行藏重复,眼睛不眨地看着应鸣机的背影,“自然是打伞。”
行藏笑了笑,突然说起焚桂节上的那场戏:“我们妖界都说阴阳两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世界是阴神的天下,我们这些一直对阳神俯首称臣的妖族,自然不为天地所容。”
“于是天降大水,要灭了芣崖?”
“你想到了。”行藏叹息,“不过还有另一种传说,讲的是天下不该划分阴阳,因为这阴阳本为一体,终究要融合到一起去,如今不过是短暂的离别而已。”
“说得好轻巧。”荆苔嗤笑。
行藏点头,无比赞同:“就是就是,难道那十六年里,芣崖死去的妖众,只换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短暂离别’么?”
荆苔停顿了一会:“行藏大人的执念不轻。”
行藏笑笑,倒是没说什么。
火潭上方,蒸腾的热气漫漶,熏得荆苔眼睛发酸,觉得这幅场景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像一把合适的钥匙插入锁眼——他的脑子里闪过短短的一句话,并非人族语言,荆苔听不懂,那句话闪得太快,荆苔听不清。
为了在风暴似的一瞬间里捕捉住这句话,荆苔无意识地开始模仿——在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刻。
荆苔的声音放得小,打顶了也只能算是呢喃。没成想行藏却耳朵灵敏,听到了这句细语,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举足轻重的惊天秘闻似的,在电光火石之间,反身凶狠地一把揪住荆苔的领子,手指威胁地摁在荆苔的脖间大脉处,逼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行藏连一直都放在嘴上的尊称都弃之一边。
荆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什么,他被揪住领子时才回过神,表情有点儿懵:“什、什么?”
“你不知道?”行藏狠戾地逼近,眼神如刀,每一眼都能剜掉血肉。
荆苔诚实答:“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荆苔不住地回想他刚刚听到了什么,又说出了什么,但那一切都像是林间迷雾,尽管只发生在几息之前。
这时,应鸣机咳了几声,开始说话,声音显得底气不足,分外虚弱:“先王、先后,他们都各自留了一根羽毛于此。”
听到应鸣机说话,行藏细细地打量荆苔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到真相,最终一无所得,荆苔的眼睛就像一片刚刚造好的琉璃,通透得能够一眼看尽。
他松开手,恢复了笑眯眯的狐相形象,答:“殿下,时候差不多了。”
应鸣机淡淡地扫过躺地的楼致,从身上拔下一根羽毛,那凤羽与荆苔手里的差不太多,尺寸也相似,散着五彩异光,于妖王修长的指间飘落,翩然而飞,缓缓地落向那火潭,倏地被吞没,悄无声息。
荆苔迅速地回想从前在经香真人手里读过的阵法本子,愣是没想出来。
他想起经香真人第一次诱他去学阵法时,曾经信誓旦旦地大放厥词,说:“纵使这世间广阔天地,无奇不有,要说有什么阵是为师没见过的、不懂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不是为师自夸。”
后来荆苔也从不少人的嘴里证实了这一说法。
只是如今,荆苔又想到挽水里那五个阵法,再加上应鸣机现下的阵法……
经香真人的阵书的确精妙博大,如今这代价极大的阵法不停出现,荆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只是经香真人的功夫不够到家?
应鸣机的羽毛落得阒然无声,却掀起了一道火色巨浪。
行藏抬手唤起一道伞罩,将朴出来的萼川水都挡在外头落在岸上时,将几丛好不容易长了些许的短草烧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些残灰,一半黏在土上,另一半被微风带到火潭里去了,不留半分踪迹。
行藏没侧头,对荆苔说:“那些水不是水,本就是火。”
巨浪落下去后,火潭里长出了一株火花凝结而成的桂树,几乎参天,树干几人合抱都不能环住,浑身红得通透撩人。
应鸣机粗暴地拎起躺在地上的楼致,一下蹦了老高,将楼致卡在枝桠上。
荆苔忙道:“不要伤了他的性命!他是昧洞的弟子!”
应鸣机轻飘飘地落回地上,面不改色,并不因为昧洞这个旁人会颤栗几分的蓂门而投鼠忌器。
行藏吃吃笑了两声:“昧洞……好多年没打交道了,不过不论是谁,纤鳞君恐怕忘了昧洞的处世准则,你们人族,不会只把他们当神棍使了吧。”
什么?
——多年来十四水十六蓂对昧洞的定位一直是月蓂之术和《微阳经》,也就是预知和记录,倒真没听说过昧洞的处世准则。
昧洞,一个可以窥探天机的蓂门……
行藏笑说:“果然是忘了,那我腆着脸来说——”
是不许随意窥探?
是天机不可泄露?
还是……
“昧洞的准则是。”行藏一字一顿,嘴角翘起的弧度仿佛凝固,一生不变,“顺、应、天、命。”
荆苔全身心都震了震,归长羡作揖的身影在他眼前闪现。
“既如此,我家小徒没什么历练,让他与三位同去,可好?”
“三位先去,小徒楼致七日后会于芣崖口等待,望三位多多提携。”
还有楼致挠着头说:“是,我不是嫡传弟子,没那个福分,再过几年就要去驻守逐水亭了。”
当年归长羡到底出于何种目的才救下了一个被农户抛弃的孩子?
是因为心生怜悯,还是……顺应天命。
“纤鳞君,莫想了。”行藏轻轻推了他一把,“而今来看,我们与那昧洞尊主虽是目的不同,也算是同道而行了,纤鳞君,请赴您的天命去吧。”
心头仿佛铃声响过,他甚至没有多想,整个人就如同身处云端,萼川的烧灼气味、空气中越发浓重的潮湿和霉斑、还有桂花香,一切都把荆苔带入一场如梦似幻的境界,奔向大雨滂沱的火凤在雾气中越来越清晰,它每一根羽毛的模样、翅膀煽动的次数,甚至是眼中的决绝,荆苔都历历可辨,一目了然,一毫一厘都分外清晰。
荆苔身不由主地向前走去,他脑中再无其他,只剩下一个目的地。
是萼川,只能是萼川。
荆苔神思恍惚,陷入不可自抑的困惑,就在他张开双臂,要坠入铄石流金的火炼成的坟墓里的前一刻——一个小小的、绿蒙蒙的绒影子一头撞到他的肩头,不知道从哪里攒来的一腔力气,竟硬生生地把荆苔从梦魇似的状态里撞出来。
荆苔懵懵地看清楚了这个小鸟:“……小灰?”
应鸣机一向练得雕塑似的端丽,如今也面庞扭曲,额上和脖间都蹦出了青筋,他一面奔过去要抓鸟,一面咬牙切齿:“云!青!霭!”
云青霭快速向后退去,让应鸣机扑了个空。
应鸣机怒不可遏地甩出一个灵球,却被云青霭娴熟地一口吞下,应鸣机这才原地一愣,明白自己又是进了云青霭的网。
行藏虽然生气,但还是忍不住怪责应鸣机:“殿下,多少回了?多少回了?云后这个路子怎么每次用起来都好使?”
云青霭在一团浓雾里缓缓化作人形,与应鸣机在焚桂节的化形类似,璀璨尾羽抽长,身姿颀长,眼波流转如秋水,一身青色羽衣轻轻落身,腰间配白玉和翡翠。云青霭站在那里,竟然比应鸣机更为高大挺拔,稍稍靠近便是冷意无边。
荆苔眨眨眼,没法把眼前这个美人和那个破壳的惨兮兮的小灰鸟联系起来。
眼看应鸣机的阵法已经坏了一半,但他好像还没注意到,眼里只有云青霭的身影,还没说出话,却已经鼻尖发红,眼眸间波波点点的水色。
荆苔震惊——这烈焰带火的凤凰妖王,竟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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