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枝舞动的阴影中,荆苔听到小姑娘还在一直唱歌,她长了双很漂亮的杏眼,亮亮的,两腮的软肉鼓鼓,渗着自然的桃红。
待稍微平静下来,树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荆苔忍不住又往前走,没注意脚下一块松动的石板,踉跄了一下。
文无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肘,道:“风筝还在。”
放风筝的人都走了,风筝居然还在。荆苔仰头,头上的灯簪恰好维持在文无的唇角的高度,他眯了眯眼睛,好玩似的吹了一口气,灯簪里的火苗仿佛感觉到了似的,别别扭扭地摇曳一下,烧得更旺了。
荆苔全然没意识到文无的动作,只是怔了一会儿,问:“她刚刚唱了什么来着,你可听清了?”
文无咳了一声,道:“听到了一点点,唱得不比外头的好听,仿佛是什么‘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
荆苔接话:“下阕是——‘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文无挑眉:“这么个小孩子,唱这样悲苦的歌作甚,童无幼态,可悲啊。”
的确不像个小孩子,荆苔想,诡异得很,笑起来更不像个小孩,她编头发的时候更让人森然。
文无忽然摇摇头,很失望的样子:“一开始瞧见她的时候,我还觉得特别可爱,若是我有这么个闺女那该多好。”
荆苔:“……”
他忍不住反问:“你不修清心寡欲的么?”
“我是不是都无甚关系。”文无听起来有点答非所问,哀伤地叹了口假模假式的气,又道,“你猜她说该到的人都到了是指谁?”
荆苔道:“想必,聿峡的人来了。”
第6章 失昼夜(三)
仿佛为了佐证荆苔所说的,他话音刚落,只见当下连着“砰砰”几声,视线所及之处所有的人家都开了门,霎时一大堆人涌了出来,唯恐落人之后地奔向北边,荆苔甚至看到了几个原来围坐在茶铺的人,他们也都顶着雨汇入了这片人流。
一时间人山人海,拥挤得只剩下脚步声和谈话声,还听有人吼:“仙师祭塔了!仙师祭塔了!”
两人被挤得靠墙站着,荆苔盯着人群看了好大一会儿,皱眉道:“没有脸。”这句话立刻被人声淹没了。
文无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荆苔的视线从对方的肩膀处一直滑落,这才发现文无的手一直护在他的身前。他好像定住了一样,愣了一会。
文无没得到回应,主动把自己的耳朵凑过来:“小师叔方才说了什么?”
全然一派坦荡君子的模样,荆苔只好把嘴挨过去,略提了音量:“他们都没有脸。”
这些人大多看不清楚脸,只是模模糊糊的五官和阴影,文无道:“太多人了,懒得捏也是可能的。”
人群如同军队一样热烈哄哄地走过,只余喧嚣的残影,雨把他们的脚步印迹都冲得一干二净。
文无揉着耳朵看向他们的背影:“好痒啊小师叔——那个方向就是挽水了吧。”
荆苔点头,见文无一直揉耳朵嫌他说话让人痒痒似的,欲言又止:“下回不会了。”
文无嘻嘻道:“别啊小师叔,天生我材必有用,耳朵长了不就是为了听人说话的么?”
理由忒多,荆苔想,两人循着人群离开的方向走,荆苔道:“你既说是河的梦,那你猜河会梦到些什么?”
文无顺手把荆苔被沾湿的猩红外袍的一角提在手里,怕它越来越脏:“左不过是什么记忆深刻的人啊事啊什么的。往前数个几百年,挽水也是如日中天的一方,我记得《微阳经》里不就记过参光祭祀的盛况么?”
荆苔想把衣角扯回来,但文无不让,只好随他了,道:“我这几年……有些坐井观天,并不太知道世事,但现在这情况,必然不是胜时了。”
他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又问:“挽水聿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
文无想想道:“那可不少,聿峡昌盛数千年,这叫得出名字的人物也还不少,就是修道这一路,也有不少人,小师叔指的是什么?”
荆苔蹙眉沉思,自己摇摇头笑了:“我好像有点儿思绪,只是一下子记不太起来了——我有说过么,我的记性不好。”
“我对赵长生说,人又不给自己作墓志铭,记那么清楚作甚。”文无也笑,“譬如在过去的某时某地某刻,我们曾经相遇过,小师叔忘了我,但你看,再见时还能一块儿舒舒服服地说话,不就很好么?”
“我们见过?”荆苔一愣。
文无强调:“是‘譬如’,见没见过有什么要紧的,记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的。修道的人活得太长,记忆就成了累赘。”
“累赘?”荆苔扶着文无的手踅过一方摇摇摆摆的青石,“我不觉得是累赘,如果什么也不记得,可不就跟没活过一样。”他心道,就和我一样。
“该记得的就不会忘记的,顺其自然吧。”文无道,往前看了一眼,道,“似乎到了。”
荆苔抬眸看到一幢金光闪闪的阁楼,横跨在一条长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堤上,那堤也做成了城楼的式样,满满当当地挤着人。
他们再走近些,甚至还听到一群人在哇呜哇呜地起哄,一个挎着装满了草蚱蜢的老妇人慈眉善目地问他们:“要买个拿着玩儿么?”
荆苔刚想说不必了,就见文无把伞往荆苔手里一送,饶有兴致地俯身去拨弄,道:“哇好精致。”
“那可不,老身仔仔细细编的,早上才采。”老妇人又疑道,“——没下雨二位公子为何要撑着伞?”
荆苔这才发现挽水边竟是晴天一片,天空蓝得洁净如水,阳光从层云间洒下,带着淡淡的金光,他面不改色道:“遮太阳。”
“啊?”老妇人许是没想到这二位公子竟有如此金贵,荆苔听专心致志挑草蚱蜢的文无轻笑了一声,自己咳道:“挑好了没?”
“挑好了挑好了。”文无举着两支蚱蜢,拿胳膊捅荆苔,“快付钱。”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荆苔也只好摸出灵铢付了,顺势问:“那边是在作甚?”
“哦。”老妇人把盖巾整理好,说,“聿峡的仙师在祭塔,堤上的人都是在看热闹呢,二位公子也去瞧瞧吧,老身方才瞅了一眼,那两种神鱼都来了,好不震撼。”
“您是说,参光和紫贝群?”荆苔问。
老妇人思索片刻,道:“仿佛……是叫这个名儿,老身也不太记得,一头黑黑大大的,特别大,还有就是紫色的鱼群簇拥着,煞是好看。”
“多谢您。”荆苔道。
老妇人哈哈一笑,随口道:“二位公子是兄弟么,感情真好。”
荆苔还未说话,余光瞧见文无嘴角一勾,立即生出些不详的预感,只见文无炫耀似的举着手里两只憨态可掬的草蚱蜢,语气甜甜的:“不是兄弟,他是我小舅。”
荆苔:“……”
荆苔:“不——”
文无蛮横地截住他的话头,拥着他往大堤走:“不什么不,哪里就不是了,谢谢小舅的草蚱蜢,来,给你一个。”
荆苔握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草蚱蜢,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在原地瞠目结舌好大一会儿,才倒抽一口冷气,恳切地感慨道:“公子的爹娘,好厉害啊!”
府里白老爷闲了没事临窗看雨,一边看一边抱怨,忽然打了个喷嚏,管家忙道:“老爷,要生火么?”
白老爷摇头,确信:“肯定是那小崽子在咒我。”
这边,文无拥着荆苔登上堤台,一路说着“抱歉”“不好意思”“对不起”,愣是从人山人海中钻出了一条路,顺利把荆苔拉到了扶手边,很骄傲地看着荆苔说:“就说跟着我就行,瞧,这视野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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