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但虹短胳膊短腿地差点跌了一跤,即使荆苔知道她身体里是个独当一面的明府府君,但她到底还是个小孩模样,他到底是好心地去牵但虹——只牵了袖子。
但虹吸了一下鼻子,觉得小腿很酸软,认命地由荆苔继续牵着了。
荆苔听见计臻和越汲在说话,计臻关切地小声说:“下午睡了那么久,还没有缓过来吗?”
“没有。”越汲皱眉,“还是感觉好心慌。”
什么心慌?
越汲又说:“昨晚的噩梦实在是太恐怖了。”
他丧着脸,很伤心、很难过、很恐慌的样子。
什么噩梦?
计臻屈指在他下巴上挠了一下啊,安慰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一直吗?”
“一直。”
“永远吗?”
“永永远远,永生永世。”
这几句话在荆苔的脑子里来回地转,一遍一遍又一遍,忽然觉得空着的另一只手被碰了一下,然后缩回去,然后又是一下,那动作非常腼腆,像试探的小兽。
荆苔的神思完全被这个动作勾了回来。
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唇角上扬,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这只动来动去的手。
那只手好像被吓着了似的,想往回缩,奈何荆苔抓得实在太紧,是而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如愿,最后只能乖乖呆在荆苔手里。
怪心口不一的,荆苔想。
“抓紧,小心摔。”荆苔牵着两个人一起走,有前车之鉴,但虹当然以为在说她,于是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嗯”。
荆苔再等了一小会,等到了当归的回音,轻轻的,闷闷的:“好。”
岸边有个简易的码头,系了一只长长的木船,越汲率先上去,把扎着红绸的礼盒放下,转身扶计臻,计臻先把但虹抱了起来,让她好好地坐在船沿,才自己上去。
荆苔踏进船舱,转身把手递给当归,当归迟疑了一会,才搭着手小心地爬了上去。
“小讲究。”荆苔笑说。
越汲以桨抵岸将船一点一点推离,荆苔心头微颤,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碰河水。
这里的薤水才是他印象中的薤水,是禹域的薤水,像亲生爹娘一样的温暖谦和。他的手还没有伸下去,但袖子有些长,比他更先一步要接触水面,荆苔没当回事,但当归伸手来给他兜住了。
荆苔撩起眼皮:“多谢?”
当归木着脸,严肃地点头,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于是荆苔的手就顺利成章地浸进河水之中,他睁大眼睛,观察水的波纹,感受水流钻过指缝和接触皮肤的触觉,就像清风一样,若是王灼在这里,必然能发现其中流转的与禹域心法相似的灵力。
虽然王灼不在这里,但……
荆苔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当归,来,你也试试!”
他扭头,看见当归用一种干祭祀的异常严肃的表情,兜着自己的袖子,荆苔忍不住笑了,把袖子一扯:“湿就湿了,又不是大事,你快伸手,试一试。”
当归手里陡然一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荆苔抓着手浸在河水里。
他一向不觉得所谓的源水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有可能他自己的源头并不在这儿,周围芸芸众生各个为各自的河而发狂,都赴汤蹈火,狂顾顿缨。说不定,实际上一切就只是修士们的谎言罢了。
但这一回和往常截然不同,新奇而温柔的触觉瞬间打动了他。
当归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归属感,仿佛他的故乡,真的多了一个。
“慢慢感受。”荆苔小声,慢慢地引导他,“感受后颈的那个地方,现在你是薤水的人了。”
当归完全沉浸在荆苔微带笑意的说话声中,完全新颖的灵力自指尖到后颈灵骨,再从此处汹涌而出,那是一种无比崭新的感觉,是一股能蹿上天灵盖的温暖气息,他从未发现自己体内的经脉如此清晰得分毫可见。
“感受到没有?”荆苔微笑着问。
当归恍惚地点点头,荆苔拎着他的手提出水面:“好了,太多了不好,恭喜,有没有一点成为修士的感觉呢?小讲究?”
“嗯。”当归再次点头。
荆苔笑了,他的坐姿正对浔洲,忽然看见了一点鲜红,藏在丛林掩映下,绿松石串中的一株红珊瑚似的,当归顺着他眼光看过去,一怔:“是那个?”
“是。”荆苔说。
是那个亭子,荆苔还记得很清楚。
在一片乌黑的妖毒中仍然鲜艳、夺目、别具一格,像梦一样。
荆苔记得那断裂的匾额,计臻的匾额上最后两个字是“棠”和“亭”,计臻的侧边开了一树繁盛的白花,比雪更白,比桃花更香。
那一天,乌云笼罩大地,雨幕倾盆,越汲不成人样地立在朱色亭柱边,笑着,英俊不在,他腐朽如泥,从胸口抽骨为箭,金光飞射,钻破乌云,天光也为之而洞开,好像在那一刻,越汲能够回到最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
第74章 寄燕然(五)
满月宴办得红红火火,乾娘高兴地抱着孙女,她的女儿和新婚夫君并肩站在红绸下,袖摆上都是薤水流域民间常绣的梅花鹿,他们一动,鹿也跟着动起来,好像在红色的草原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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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臻见她们忙,没有多加打扰,把礼盒一递,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五个人低调地随便坐了。
“阿雪好可爱。”计臻撑着腮帮子,说。
越汲看了一会,凑到计臻耳边说:“要是我们有,一定不会差的。”
计臻笑着去捏他脸:“油嘴滑舌。”
感情真好,荆苔想,有点瞎眼地移开眼神。
院角围了一个圈子,依稀有几个人勾着弦、拉着琴弓唱小曲。
“丝霞烟雨透,曲洇墨砚湿。侬听三月雨,絮絮,潮满焚松,镜梅漏尽星桥。
水浮空去,游丝不忙,适情三万六千日。
鸿皱银塘珠酥天,铜华茫茫,离会总来,心绪渺,秋水拂尘徽。”
不知道唱的是哪里的词,既不规整,也不雅致,倒是堆叠词句,难见真意。然而唱的人很用心,语调不高,但很飘扬,字之间揉得像两柱香的烟丝滑地缠在一起。
荆苔一低头,看见当归咬着杯子,像是听迷了。
“你听懂了吗?”荆苔好笑地低头轻声问。
当归有点迷茫地摇头:“不太懂,但很难过,又不是很难过。”
“铜华茫茫,离会总来。”当归喃喃地说,“镜梅……漏尽星桥。”
“别想太多了。”荆苔顺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些东西你喜欢吃吗?”
当归沉思了一会:“想喝蜜汁。”
“这么喜欢啊。”荆苔笑。
当归点头:“嗯,很甜。”
香甜的酒上过了好几轮,来宾都在又笑又闹,在不大的院子里都玩得很开心。
唯独越汲脸色不太好,即使是笑也像是挤出来的,神情也有些萎靡。荆苔听到计臻小声地问了他好几句“是不是不舒服”,越汲摇摇头,想去握计臻的手。
计臻破天荒地让越汲在大庭广众下拉着手:“真的不要紧?”
越汲说:“就是……心慌,阿臻,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计臻耐心道:“不会。”
临走时,乾娘抱着孙女给计臻和越汲看。
灯光荧荧,计臻勾起手指,轻轻地刮了刮小女孩的脸颊,被触感弄得笑起来,越汲终于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等从乾娘家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走在路上,彩绘的竹灯笼挂了一整条路,彩带飘动,几家布庄打着当年织女的招牌卖新布,还有许多新开的小店,地上是杂乱的彩条,卖小玩意儿的摊子隔几步就有一个。
计臻给越汲买了一只糖兔子,越汲咯嘣咬下一口,点头:“很甜。”
计臻笑了笑,于是又想给但虹和当归也买,荆苔凑上去:“我弟弟的,自然该我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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