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偶尔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林檀对此感到奇怪,他们都落到这步田地了,白虎为什么还会觉得舒服。
刚刚有人在火里注视他。
会是谁?
林檀慢吞吞地走着,慢吞吞地思索。
瞎眼和断臂都不疼了,在冰天雪地之中更是有一种麻木之感,仿佛就算是突然身首分离,恐怕也不会觉得痛苦。
可某一刻,一种密密麻麻的、熟悉的疼痛感还是顺着骨头和灵脉,从心尖钻到灵骨,他的动作一滞,接着毫无预兆地倒在冰原上,双膝“扑通”一声,骨锤般重重地撞在坚硬得可以杀人的冰块上。
林檀面色迅速苍白下去,他吃力地在无法抵挡的疼痛里蜷缩起来,如同回到出生之前,于是他再次想起自己温和美丽的亲妹妹,想起她滚烫的鲜血沾到自己脸颊上的感觉。
时至今日,他有时还是忘了那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不应该是高兴地为妹妹和道侣的结合鼓掌、庆贺、奉上早已备好的新婚礼物,然后在庆典的末尾悄无声息地消失,继续过他那孤独寂寞的日子吗?
一切怎么会发展成后来那个样子呢?
腥热的血涌出口唇,林檀神思恍惚,没有意识到吐出的浊血已然弄脏了这本该无限冷酷、无限干净的冰域雪国,深色的衣服皱皱地铺在冰地上,抹布一般,他没有发出什么痛呼,或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必要。
迷糊之间,有具温热躯体挨着他靠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肘。
这是我的……老虎。
独属于我的、永不背叛的、永不离弃的老虎。
林檀曾经以剑入道,弃道之时,那柄剑也因此折断。
是一把青光湛湛、瘦长内敛的长剑。
林檀永远记得,那柄剑的模样后来也会在他的梦里出现,在他入定前后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令他心神为之动荡不已。
柳风来曾在某次见面时好心地问他:“若是放不下,寻把相似的聊作慰藉也未尝不可。”
林漓也说这样也会很好。
林檀不愿靠他们太近,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执念总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后来他就和柳风来很少见面了,也不常去见妹妹林漓,他们兄妹之间原本就不曾有过什么深重的感情,林檀甚至不太记得年幼襁褓之中的他们到底有没有拥抱过彼此。
也许有过、也许没有过。
林檀吃痛地想,父母丢弃他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猜到命运是不可变更的,有他一个心魔绕身的人,就会有下一个,远离并不能阻挡林漓也被卷入噩梦的世界。
他们俩多年后重逢的第一眼,彼此都在惊诧同样的问题:
你居然没有死?
你也很痛苦吧——
说来好笑,或许是血脉相连,兄妹俩人的平生所慰竟都落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而那“慰藉”本人就显得有点傻乐了,也许是刀一道就喜欢这种不玩心眼的修士也说不定。
林檀在冰上躺了很久,他已经非常熟悉这样的折磨,只要再等等,等它过去,他还是会站起来,再走下去,独自走到人生的终点。
面前好像有人来了。
母亲,父亲,你们要把我捡回家吗?
“紫栴君,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呢?”归长羡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林檀竭力睁开唯一一只能使的眼睛。
归长羡把雪粒挥开:“我不是专门来找你的,是有人看着你了,所以我顺路来看看。怎么样,那些未来之群秀成长得还算茁壮吗?”
林檀缓缓问:“谁看见我了。”
“这个不能说。”
“泊萍君怕我给他们使绊子?放心,我还没有那么无聊。”
“多虑了,昧洞就剩俩人,哪还有什么精神管别人。”归长羡蹲下来,尝试性地想靠近白虎去摸它毛茸茸的爪子,不出意外地被一爪子挠回来。
归长羡故作夸张地甩手:“你以前那么温和,但老虎就是很凶,我还奇怪为什么,现在倒是明白了,你啊,一直就这么凶。”
“还有……什么事吗?”林檀问。
归长羡:“唔,没了。”
林檀于是双眼一闭,还准备再躺会。
归长羡:“……”
疼死你好了。
归长羡拍拍衣服,转身准备走,走到一半回头突然问:“恕我实在好奇,等到浪潮消退的时候,你总要给一个答复的,紫栴君想好要怎么给了吗?”
林檀像一具尸体,一动不动,半晌才道:“想好了。”
归长羡的嘴唇动了动,久久未得酒液沾染的眼珠蓦然沉下来,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长叹一口气,扬长而去。
林檀继续憋着剧痛装尸体,白虎歪着头过来蹭他的手,林檀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隐隐的神采,摸了摸白虎弹动的耳朵。
“对不起。”他低声说,“就快了。”
一人一虎在冰原上紧紧相拥,渡过了一整个寒冷的夜晚,直到翌日天明,足以把林檀撕碎的剧痛才渐渐退去稍许,他艰难地翻身起来,和白虎继续往前走。
归长羡在雪山顶,目送一瘸一拐的林檀和白虎消失在阴沉的天幕里,才转身回到山洞里。
山洞里点了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床上的方澜老朽得快要咽气,在灯火的晃动中虚幻得像一片烟雾,归长羡霎时间再次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过于荒谬。
“师尊,他走了吗?”方澜问。
“走了。”
方澜顿了一顿,又问:“朝着哪个方向?”
“应该是薤水。”
“轻筠君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凝云君呢?”
“应该也不知道。”
“他不会回来了,对吗?”方澜的声线轻得像一段烛影。
归长羡没抬头,也没有回答。
薤水禹域,断镜树山。
楼致在灯影里静坐,好大一会都没说话。
于是王灼也没有催他,耐心地等着,一等就容易乱七八糟地想,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现在这副模样的楼致到底会在什么机会下和荆苔见过。
为什么他见楼致第一眼会觉得如此熟悉呢?
为什么他会想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楼致呢?
这些问题都很复杂,王灼一个都想不明白,但还在执着地继续想。
忽然,楼致开口了:“这就是炬明君想出来的好主意?”
王灼屈起的手指僵硬:“倒也不一定非走到那一步,如若库存的灵石够的话……”
“肯定不够。”楼致打断他的幻想,“尊主能力非凡,有没有想过,谁能来点火,您的那位师弟吗?他自己都被困在火里,怎么还顾得上您。”
王灼默然,他自己就是火属,照理来说他点火是最理所当然、也是最万无一失的。
楼致倏地问:“一个没金丹的低阶修士,不知道资格够不够。”
王灼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肌肉抽搐,半晌才沉声道:“完全不够。”
两人互相瞪着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如果要把断镜树山变成一盏巨大的银箔灯,他们可以仿照祂在银箔灯上的咒文,只要灵石够多,不是没有可能。
但现阶段的情况就是……灵石不够。
于是王灼想出个既残酷又异想天开的主意——把修士当作是灵石。
这就有一最大的限制,就是此修士的修为不能低,至少要在洞见,禹域唯有他王灼一人。
就在这时,王灼霍然起身,手里召出泽火剑,飞速掠了出去。
“出事了?”楼致一惊。
王灼的声音顺风传来:“有外边的人来了。”
等真的看到来人,王灼却又愣了,他惊讶地看着身骑白虎、手托巨大木匣的人——那是林檀。
“炬明君好,打搅了。”林檀面色冷淡,一板一眼道,“我带来了一个东西,恐怕炬明君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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