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搭客?”五大嫂问。
赵长生“啊”一声,慢回过身,见身后果然空无一人,江风扫得芦苇东摇西晃,荻花纷纷如雪。他脑中一囫囵,陡然间思绪万千如乱麻,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好像本不该记得。
二娘子道:“赵大哥怕不是糊涂了,这哪天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搭客只渡河,来这里作甚。”
是啊,搭客只渡河,来这里作甚。
赵长生紧皱的眉头遽然舒展:“是我糊涂了,来,让我去尝尝五大哥的熏肉。”
说罢,三人就自顾自地走了。赵长生没有回一下头,胸前的长命锁泛着湛湛的冷光,仿佛一切已成云烟。
江逾白愣了,嘴张了半天:“这是什么情况?”他甚至上前想和赵长生招呼一声,然而在离他几尺的时候就好像被一堵墙截住去路,再上前不得,赵长生似乎在另一个世界,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
文无嘲弄地一笑:“你回头。”
江逾白依言回头,骇然见他们乘来的残骸早已不见踪影,水面赫然是一艘完整的渡船,连灯都好好地悬在那里,静默地照亮一小方圆。他瞠目结舌半天,才把舌头捋直:“什什什……什么啊这是?”
“你右手边的残碑,去看看。”荆苔忽然说。
“什么残碑,我没看着啊。”江逾白边走边说,话音没落就因为踢到一块硬家伙而疼得叫唤出来。
荆苔道:“就那个,你低头。”
江逾白低头一看,只见这块不成模样的残碑上爬满了杂草,依稀能见出刻字的痕迹,一边嘟囔“什么啊”一边去把草叶扒拉开。
文无评价:“小白痴。”
荆苔看他一眼,不说话。他的提灯不知何时化成了一支小簪子,插在他的头发上,灯还亮着,好像佩了一颗星星在头上。
文无不依不饶地反看过来:“看我作甚,我说得不对?”
“……”荆苔顿了一顿,道,“挺好吃的。”
“什么?”
“生栗子。”荆苔没吃过这个,没想到这是这种味道,脆脆甜甜,他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
文无莫名出了一会神,接着笑容从他艳丽的眉眼处漫开,亮得简直吓人:“那我多给你剥一些。”
荆苔没这样麻烦过别人,下意识就想推脱,只是草丛里传来一声惊叫,打断了他的话头。便见江逾白跟头小野猪似的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仰着惊慌的脸:“挽水……这里怎么会是挽水?!!!”
荆苔着实没想到江逾白会有这么大反应,他默然片刻,语气笃定地对文无说:“你知道。”
文无揣着袖子,笑眯眯地回敬:“小师叔也是。”
传说古神寂灭时,血流成河,化为世间十四条水,那寂灭之地位于寰宇之央,被称为“眠仙洲”,成为十四水之源,也是灵力之源。同时神折阶下香草“蓂”,一水一荚,另有昧洞一荚,眠仙洲一荚,共十六荚,正是各玄门先身,是名为“十六蓂”。
后来世间维持着十四水十六蓂的格局,一水开始干涸,便称为“死水”,镇守此地的蓂门便会衰竭,弟子若不能及时拜入他门,也会与水一同衰竭,与此同时,便有另一新水发源于眠仙洲,新蓂起。所有变动,则都收录于《微阳经》之中。
此水名挽,便是有了干涸之兆的死水,其门聿峡,早在数年前全数寂灭,不留一人,只是不知为何挽水还在流,是而新水新门不见起发之态。
死水中所含死气会使人如有凌迟之伤,必得有金丹护体方才不受其害。流经之地不见活物,浓雾遍布,活人不得靠近。
荆苔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想到你们就这么进来了。”
江逾白起了一身冷汗,半晌才想起来问:“那赵大哥?”
“那是盘桓不去的精魂,你们都管他们叫地缚灵,而我更愿意叫他们——”文无又掰了一枚栗子,“河的旧梦。”
荆苔缄默不语,抬头问:“你们有谁带了佩剑来?”
听了这话,江逾白立即垮出了张苦巴巴的脸,荆苔疑道:“怎么了?”他心想这小子不是说自己是从劬冢认剑回来的吗?
江逾白还没说话,文无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哎呀莫问了,江师弟还没认到呢。”
没认到剑?
江逾白叹了一口长气,丧丧地说:“岂止是没认到,我都还没正经进去……”
那可确实有点儿可惜了,荆苔抿了抿嘴,好心地没问下去,转头问文无:“你呢?”
“我?”文无微笑着摊开手,“我可不是修剑的,哪来的佩剑。”
“那你修的什么?”
文无点着自己的下巴:“嗯,修的心神血肉。”
什么狗屁。荆苔看出文无不想真话,只是与他无关也懒得管,只是现下……他吁口气,向那刻着水名的残碑走去。
江逾白问:“这是?”
荆苔围着残碑上下打量了半晌,还上手捏了捏,蹙眉想着。
文无笑问:“小师叔这是要看什么,准备改行去做石匠么?”
荆苔懒得理他,伸手把发髻上的灯簪拔了下来,插在裂缝里,默声念了一段絮语,手腕围着簪身转了一圈,一股白色的灵力如游蛇盘绕,荆苔便狠狠地抓住向侧边一翘。
登时,这块儿残碑迸发出刺目的冷光,把荆苔大半个身躯都吞没了,只听见“咔咔”地乱响,听着像牙碜的詈语。江逾白看呆了,又听荆苔皱眉道:“不够。”
什么不够?
江逾白没看出个所以然,余光一扫,才发现文无早已不站在他的身边了。江逾白疑惑看去,见文无正从恢复如初的渡船的方向走来,手上提着一盏很眼熟的灯——便就是船上的灯。
文无一步一步走到荆苔的方向,含笑问:“是缺这个么?”
荆苔看他一眼,眼神有点儿复杂,点了点头。
文无又问:“这个要如何?”
荆苔空出一只手去够,文无又提高了一些,重复问了一遍,像是不怎么放心,荆苔无法,这才不咸不淡地道:“怕是要见血肉。”
文无的眼神陡然锐利了一下,又转瞬即逝,快速地让荆苔以为自己看错了,文无道:“谁的。”
“不一定非得是谁的。”荆苔勾了勾手指,“快给我。”
文无还是不给,两指一并,抹来一束灵力化成的刀,在自己手掌上割下一指长的口子:“接下来呢?”
“用不着割这么长。”荆苔忍不住阻拦,没想到文无动作如此之快,“你不疼?”
文无抬眉看他一眼,有点儿满不在乎:“这不是怕不够嘛。”
荆苔默默地看着那伤口半晌,叹息道:“上头的纹路是符咒,抹上去,然后给我——你身上到底戴了什么,好吵。”
“下回就不吵了。”文无依言将血细细地抹来,覆盖了灯罩上层的所有符咒,倏地白烟弥漫,就好像刚刚熄灭的火焰,连里头的火苗都杂乱地舞动起来,这才满意地把灯递过去。荆苔接过,拨开灯罩,见里头的火焰已经变得更加苍白,才抽出灯簪,从焰心中挑了一点明光,重新插进残碑的裂缝里去了。
这下变得无比容易了,灯簪顺利地将残碑切割开,一时间灵气爆炸,整块儿残碑都如同纸一样疯狂地燃烧起来,火路从残碑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八方皆是,自发地归拢成阵。荆苔拍手退后,火苗顿时冲天,一时照亮了天穹,仿佛也照穿了昏黑的浓雾。
“台前辈,我们这是?”江逾白好奇地探头看法阵,实在没看出门道来。
荆苔示意他过来,把灯簪插回头上,说:“既然是旧梦,梦碎了,自然就可以走了。”
“旧梦依稀啊。”文无叹着,突然凑了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什么,说:“一会儿怕寻不着你,我身上只带了这么个小物件,小师叔先拿着吧。”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