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容纳活物的布匹!
楼致惊得骨头狂跳,胸如擂鼓,他看看计臻,又看看锡碧 ,最后又看回计臻身上,忽然觉得看不见面容的锡碧其实也一直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一切,以世外之目看,以世外之耳听,以世外之心感受。
计臻上前一步,说:“若你应允,师尊将授你一阵,助你挪山移海,将他们移进布中,由此便可平安。”
锡碧慈眉善目,端得一幅大慈大悲相。 “如何平安?”楼致急问,“他们都是……石头了。”
他泄气极了。
计臻笑着摆摆手,又指向自己:“此阵还能助灵魂跳脱世外,重寻躯体,就如我一般——这是神的慈悲。”
楼致心念一动,想起计臻的经历,遂有了些豁然开朗之感,拱手长辑:“请赐教。”
“只能转移一些化石不久的人,看他们的命了,并非全然都能救回来。且之后,他们会忘记前尘,失去灵骨,过凡人的一生。”计臻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小公子,师尊说你肉身过分短命,却命不该绝,听说你是感念到师尊气息而来,想来,也是命中注定。若上天垂怜,或许也有重回大道的一天。”
计臻狡黠地眨眨眼睛:“或许是个小天才也说不定。”
楼致沉默一会,问:“他们会忘记我吗?”
“大概会。”计臻毫不客气地说,“记忆贵重,除神以外,不可沾染,神或许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慈悲。”
“可前辈……还是封住了但府君的记忆,以人之身。”
计臻秀美的眉眼间浮现忧伤和惆怅:“是啊,我的错。”
锡碧的声音仍然化作水浪波动,听不懂,但楼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懂得了她的意思。“沾染神事,无异于鸠占鹊巢,慈心成了坏心,福气也是祸气。”
楼致叹口气。
计臻转述锡碧之语:“终会重逢。”
好吧。
楼致狠下心,忽然想起那少年,问:“那……前辈的孩子呢?越公子呢?”
计臻的话音突然沉了下去,连呼吸声也没了,散下的发丝柔柔地蹭着脸颊,让她想起同越汲那傻子结契时满屋的流苏,乾娘的笑、晴姐的祝词,想起越汲在炉火的焚烧下支撑不下,一双原本应当无比漂亮的翅膀摇摇欲坠,他抬起头,用气声说:“……不……不后悔……”
她本该早点猜到,那样异常美丽妖冶的脸,本不该是凡人所有的。
越汲第一次现妖身,正是第一捧炉火烧起来的时候,吓得所有凡人不停叫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重复万年的俗套戏码。
身后恶名,他们都管不了。
“我与阿汲,同心同意。”计臻回过神来,狠狠吸了一口气,“至此……绝不后悔。”
“那孩子,我也见过了,他该知道的都已知道,我说——”
“活着,就是有待来日。命只有一回,死人永垂不朽,但只有活着,才配谈不朽。”甘蕲抬起头,对舞毕花枝的荆苔认真地说,“她对我说的。”
荆苔嗖地挽了个剑花,一瓣花瓣飘然而落,形似蝴蝶。
他只依稀记得祭祀剑舞的动作,有些模糊的地方趁势,也就顺过去了,若是细看,着实错了不少,希望神鱼多多体恤——荆苔心想,又想,其实我舞得蛮好看的。
甘蕲也觉得好看,目光炯炯,灼然似火,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不舍得错过。
那片花瓣落在河面上,水沫以花瓣为中心猝然退却,形成一个圆形。
荆苔震惊地低头,忽然听到水声,淙淙,由小变大,火光荡成涟漪,都好像因此凉却下来。
第101章 凭兰桡(七)
楼致跟着锡碧学习勾勒图画那些看不懂的阵纹,跟着她吟诵听不懂的谣曲,想象万象大千都晕乎乎地浮起来,卷成一幅卷轴,外面的人像是在看画,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他想起了自己在昧洞二十余年的冰雪般的少年时间。
如果可以选的话,大概他也会喜欢那些平淡的、普通的生活,就像一碗没有加盐和调料的面汤,然而他又想,尝过味道的人,或许也已经回不去了。
楼致得出结论。
其实他所喜爱、所期望的,都是梦里的一首歌,过于温暖、美好,但依然虚幻得不可思议。
昧洞培养出来的弟子,都是弃生命不顾只为朝闻道的疯子。
作为其中一员,楼致学着做疯子、也天生是疯子。
计臻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眸如古井,深沉而干涸,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想起她的爱人和孩子。
“小公子。”计臻沉声,“好好记下来,这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
楼致兢兢业业,但发现即使他不能看懂阵纹和谣曲中的含义,它们依然如见故人似的打了个招呼,顺手拈来。
这就像他驾船行在一条短而湍急的河里,本以为终点不远。突然一尾刀斧般的大鱼横空出世,矜傲地瞥愣成木雕的人类一眼,甩尾而去,不管它的出现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在意的事情。
而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水沫复归沉眠,他才发现那鱼在土地上开辟了一条航道,水正瀑布般涌进去——在他人生的河道上,这是一条崭新的方向。
楼致的精神高度集中,被人为地碾成只有一根头发丝的粗细,底下是熊熊火焰,而他——楼致,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在悬崖试探。他以扇为梭,灵线一开始只能勉强跟着锡碧的节奏,但没过多久,他的速度渐渐提快,很快就赶上了锡碧,再后来,利落地超过她,迫不及待地逃出了织女的大网。
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
返自然。
锡碧看着这位拥有惊人天赋的孩子,无奈地停下手。
计臻也看清楚了年轻男人易如反掌地学会了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阵法,忍不住道:“天才……”
“哗——”
锡碧说话了,计臻一愣,因为师尊似乎并没有因为楼致的“天才”和困局的得解感到任何一丝的快乐,她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不,是命运。”
是命运把他指向这里。
火苗蹿到了山头,灼热的气息黏糊得像浆糊,凶狠地压下来,眼球、血脉、灵骨都仿佛要爆了。
千鱼疯狂地闪烁,在光晕里不断摆动尾巴,企图逃离,比万千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尖锐的叫声在炉肚里来回穿梭,撞壁嗡嗡地响,便是声声加叠,掠过耳朵直冲灵魂。
灵魂被囚在金色大钟里,在杵的大力撞击下劈成万丝,人力不可胜数。
荣妈已经受不住,嘴唇干裂,脸颊下瘪,随便一动,皮肤碎屑就纷扬而下。眼眶处一阵剧痛,像葡萄被倏然捏破,烛火被吹灭,视线霎时天黑——那样的痛楚,她竟然没有叫出声。
黏糊、腥热的液体随脸部轮廓滑下,在皱纹里积累、凝固。
她摸索着握紧手里的石头,慢慢地把自己蜷成一团,整个过程中,身躯依然抽搐不停。
手里的石头忽然晕起一层水光,扩大,柔柔地笼着她。
荣妈的颤抖没有立刻停止下来,她握紧石头,下意识用干瘪的眼睛看向石头,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明,她仿佛想要叫什么,然而却没能真的说出话来。
——她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位很重要的人也说不定。
石头上出现了连串的、结网的裂纹,像一尊刚刚出炉的冰裂纹瓷器,连声音也像。
代乐游没好到哪里去,原本一双清丽水灵的眸子晦暗无光,被刺激得滚滚落泪。
胸腔被压得死死的,几乎窒息,就像被压进岩浆之中,溺水感和炙烤感同时袭来,动弹不得,明知道吸的下一口气也许就会杀死自己,却又知道若吸不到气,依然也会在瞬息间死去。
她抱住父亲的躯体,咬牙闭上眼睛,浑身骨头都被烧得冒气,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父亲不知何时醒来,反抓紧她,代乐游一惊,本能地要睁眼,然而一双大手捂着她的眼睛,她嗅到焦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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