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半侧着俯身,凑得很近,乌发在他身后滑下,如一片瀑布,片刻后文无盯着荆苔眼睛,好像真的想从荆苔眼睛里看出些什么,认真道:“可有解法?”
荆苔:“……”
他伸手推开文无的脸,对方哈哈笑着顺从地立了回去,荆苔这才松口气,转而问起陆泠的眼睛。
陆泠依旧微笑:“不过是溅了死水,那种死到临头的水……你们知道的。”
文无的眼神一凛,没说话,荆苔也没有开口。
陆泠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下一个回合,终于,荆苔问:“那束火,是仙师用来请我们来的吗?”
“与我无关。”陆泠用手指撩了一下火苗,“我傍晚时算了一卦——放心,并未动用月蓂——‘转机将至’,卦面是这样说的,我想,就是你们二位了。”
转机?什么转机?
“既然如此,那我们的来意仙师自然应当知晓。”文无道。
陆泠的手还没有远离蜡烛,仍然在火苗边逡巡:“为这个,又不止为这个。”
这个叫陆泠的仙师说话神神叨叨,着实不像个正常人,不过正常的嫡传弟子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陆泠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刚回来这里的时候,我在挽水边捡到了一个小孩,她小小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抱着一截浮木,被水波推到岸边,我靠近察看的时候,她用沾满了淤泥和木屑的脸蛋,蹭了一下我的手。那是我背着行囊第一次回到故乡,是个大好天气,是个还带着寒气的清晨,烟雾环绕在树林间,我用一件旧衣包住她,算是收了一位弟子,作为陆泠,而非昧洞的传人。”
“我给她起名,叫烟树。”
陆泠示意荆苔把风筝递给他。
荆苔的手刚刚抬起来,却被文无按下,文无吊儿郎当地用两根手指夹住风筝,遥遥地放到陆泠面前的桌上,却不再坐下,倚在荆苔的椅背边。
“这个,一看就是烟树那小家伙的手艺。”陆泠不在意文无的举动,并不多看,指尖已经准确地点在那个“陆”字上,“她啊,就是喜欢这样的,她长大一点后常说要和我一块守在挽水边,一辈子都不离开,可我……”
文无道:“你守不了。”
“是。”陆泠不回避关于寿命的话,“我确实等不了,我也不准备让她——一个小孩来承担这样的职责,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应该被保护的很小的普通小孩,她不知道昧洞这两个字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逐水亭是什么,更不知道月蓂是什么。”
她只是想,在这里守着而已。
陪着一条汪洋的、顽强的大河,守着一个如父的、如兄的师父。
“烟树提出要同我修行,她其实有仙缘、根骨也甚佳,但我不愿让她从一开始就因为我而轻易地选择了一条路,所以我只教了她一些护身的东西,让她试试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如果不喜欢,我就在这里等她,反正,不会迟的。”陆泠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我幼时习于昧洞,师尊常常带着我观望天下众水模糊不清的灵图,他说的话我到现在也还记得。”
荆苔道:“令师说了什么?”
“他说,人的一生,丰富如诗如河,由无数的起伏波涛组成,所以我对烟树唯一的祈愿,就是希望她稍微剔除那些非她所愿的波浪。”
“这很难。”文无突然开口。
陆泠点头道:“是,但总得试试。”
就在这时,荆苔觉得腕处忽然一烫——江逾白回信了。
他拨了一下文无落在自己身侧的衣料,不动声色地翻起袖口,那头小兽正在等他,主动地把嘴部凑到荆苔伸过来的指尖上。
文无心有灵犀地继续和陆泠聊下去,荆苔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觉得有一条线索即将呼之欲出,他忽略了很久,并且刚刚陆泠已经将那个小小的线头露了出来,是什么?
陆泠刚刚说了什么?
——他徒弟烟树、说如诗如河……师尊,昧洞……灵图……
小兽碰到荆苔手指的时候,江逾白的声音凭空在他耳侧响起,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见。
江逾白说:“啊我一睁眼怎么好像世界都变了!前辈前辈!你还记得那个船夫老赵身上的长命锁吗?”
世界变了?长命锁——哦!对!赵长生就一直戴着一块银制的长命锁,就在他重新走进村落的那一瞬间,长命锁还在反射着光芒。
为什么提起长命锁?
江逾白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停:“我见周掌柜找了银匠过来,说是要洗东西,我一看可不得了,那是一块长命锁!”
就和赵长生那一块……一模一样……
江逾白还在叨他其余的发现。
荆苔恍若未闻,又听到文无向陆泠问起了烟树的姓,陆泠道:“她说要和我姓,我没让,我让她给自己选一个姓。”
“她选了什么?”
荆苔抢在陆泠之前开了口:“……姓周。是么?”
“是了。”陆泠弯起眼睛,“你自然知道。”
荆苔道:“我为何知道?”
“你当然会知道。”陆泠理所当然,言语间那种长辈的感觉又重新浮了起来,“白家的孩子娶了布庄的掌柜,这难道不是众人皆知的事?”
一瞬间,荆苔和文无都皱起了眉。
梦里的红妆与喝彩再次地、不断地闪现在荆苔的眼前,那位没有露面的新娘、她的项圈……荆苔竭力回想梦里的场景,终于辨认出项圈的样子——那是一块长命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周掌柜……
周烟树。
文无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看向陆泠,“原来陆仙师所说的普通人的生活,是指开一家布庄?”
“有何不可。”陆泠又笑了,“我还知道,你们并非……他们。”
仿佛一语道破天惊,荆苔惊讶地抿起了嘴,这明明只是一场梦,梦里的人也只是一个影子,一时再次陷入沉默。
荆苔冷冷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陆泠道,“河是有生命的,你信吗?”
荆苔道:“我信。”
“那么我说,河是会自救的,你信吗?”
荆苔:“……”
文无逼近,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陆泠哈哈笑道:“就算人会抛弃、背叛,神会走远,河啊——永远鲜亮如歌,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与酹酒,兴寄千岁’,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他的眼神移到纱窗上,从那里依稀能看到屋外的闪电,好像想起了被沉进河底的往事。
突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蜡烛爆出几粒灯花。
端坐的陆泠面色肃然变冷,一挥手,掌下卷起一阵厉风,把桌上的瓶子扬起来,全部塞进了荆苔的手里:“你们该走了。”
荆苔无法自控地起了身,劲风不停,推着他们往外退去,文无抓住荆苔顶住风,方寸不动,质问:“走去哪?”
一霎那,屋外的狂风如野兽怒吼,陆泠喝道:“风雨潇潇,三千河山,你却问我去哪?!”
荆苔被文无抓着手,仍然不停地颤抖,他从陆泠身上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战栗,他觉得自己其实不在这里,自己其实就在峻急的江流中央,他吼:“那你呢!”
荆苔感到风力渐小,陆泠突如其来地收回一点威压,笑道:“我么,我的生涯早已完结,但还未得解脱。”
他话音刚刚落下,文无荆苔二人眼睁睁地看着陆泠的身躯开始如冰块融化。
从四肢开始、再到躯干、然后是肩膀和脖子,双方都没有说话,终于,陆泠开了口:“最后问你们一个问题。”
荆苔道:“你问。”
陆泠没有关注自己消融的身体,他的瞳仁乌黑,目不转睛,显现出一种冷酷的镇定:“若是知道死局,你们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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