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探头呼了一口气,头发湿漉漉的,遂顺手耙梳一把,微笑道:“非人,也非鬼。”
非人非鬼是什么东西?赵长生不敢说话,生怕再问出什么更奇怪的东西。
荆苔安抚他:“没什么,碰见……暗流被卷过来而已。”
赵长生害怕得厉害,还是忍不住回嘴:“什么暗流,哪来的暗流?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温和的河水,绝对不会有!”
荆苔的嘴角翘了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爱深眷浓,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赵长生觉得这句话怪怪的,还想说什么,眼见公子惨白的手臂又咽了回去,半晌才忍不住说:“……你要不要先上来?”
荆苔侧头道:“好哇。”
他双臂撑在船舷上,刚准备用力。
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袭来,灯左摇右晃,愣是晃出了鬼影似的。
赵长生没站稳,不倒翁似的来回转悠,慌乱之下抓住船舱,抖着嗓子吼:“你力气太大了吧!”
荆苔:“……我还没用力。”
“那是什么?”赵长生吼得最后一个音都变了调,“我没见过这么大的浪!”
话音刚落,推过来的浪头就临头浇来,得亏他簑衣斗笠还没有脱掉,这才幸免于难,但还是一脸水,木在那里。
荆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眉间狠狠一拧,赵长生下意识地带着不祥预感扭过头,霎时没断了气——一个大浪头已经扬到了天边,就要狠压下来,泰山压顶一般,一时间竟遮住了天,把两人带一船都笼在了鬼魅似的阴影之下。
湿重的、沉闷的、刺骨的水汽如同有了实体,摁在他们头顶。
那一刻,赵长生的狂跳的心都停住了。
他只以为自己死定了,脑海里瞬间迅疾地回顾自己平庸无奇的一生,一事无成一无所获,既没有光荣门楣,也没有流芳后世。
他只是管了一条船,遇到了无数个人,仅此而已——这世间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就像日出前的最后一滴露珠,总是会在落地前蒸发。
好像有人在拉他,以一种要挽救他的力道。
——年纪还小时,他歪歪扭扭地走在小道上,手里拿着一包绿油油的粽叶。
娘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今年的粽子要做十个纯糯米的、六个加青菜的、一个加肉干的,他说“娘,我要吃有红糖的”。
娘说好,肉干的和红糖的一定是他的,还有包了铜钱的,也是他的。
娘说,吃了有铜钱的粽子,必然会一世平安,长生无恙。
在荆苔的眼里,赵长生好像变成了个木头人,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人家木头人好歹还能顺水漂那么一下,他能干什么?
直接水底安息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把赵长生往后一拉。
这老头动了动,荆苔以为他回神了,结果这老头视线飘了一下,最后聚焦在自己脸上,然后嗫嚅着嘴唇,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娘。”
荆苔:“……?”
他本来想说我们要下水你记得憋气,这下什么也不想讲了,二话不说拉着条死鱼似的把赵长生拽下了水。
在与水面接触的那一瞬间,赵长生终于从“我要好没用地死了娘对不起”这个念头里抽离开,脑袋里犹然是巨浪拍水引起的嗡嗡耳鸣,他一声尖叫没吐出口,就像条死鱼似的被荆苔拖进水。
赵长生狠狠一呛,冷水从四面八方涌进鼻腔、口腔、耳道,架势像灭族的仇人举刀凌迟,水浪比刀子还疼。
这位公子在水下也是这种痛感吗?
赵长生想,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对公子放的豪言壮语:“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温和的河水,绝对不会有!”
赵长生很绝望——原来报应落在了这儿!
与水面上的恶浪滚迭不同,水下一片平静,之前的波涛汹涌仿佛一场梦,一戳就破了,什么也没有。
无论是盘结的水草,还是游走的鱼群,什么也没有
荆苔在水下拖着赵长生,忍不住想起早些时候遇到的、逼他提前出水的怪物,身形庞大,形如“参光”的模样,直直地冲过来后,撞得他连着翻了几个跟斗才堪堪避过。
可按理说今日又并非巡日,为何参光会出现在此?
还是说——他碰到的根本不是参光?
赵长生只是个普通人,没办法在水下呆太久。
荆苔借着水力向着岸边游,视线的尽头突然涌起密密匝匝的水泡,一截影子水草似的摇摇摆摆。
他只看了一眼,未见犹豫,顺手拦住一截不知道从哪来的断木,把赵长生托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地拍了张定符。之后借力原地转了个身,蹬腿向水草游过去
——那是个人。
如果是活人的话。
随着距离的拉近,渐渐的,那人逐渐清晰起来。
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好似半死不活意识不清,水泡从他的口鼻处争先恐后恐后地冒出来。
荆苔竭力靠近,然而,就在他的手离落水者还有几寸的时候,本来已经稳定的水波忽然猛地一荡。
霎时天旋地转,那少年被看不见的力量一撞,吐出一连串泡泡,被撞得气都松了。
荆苔眼疾手快地旋身想要避开。
奈何河水不听人意愿,和他作对,偏偏把他送到水流的狠劲面前,一时被推到了几人之外。
他奋力往前一冲,企图抓住那少年的手,而对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荆苔来不及想太多,右手一抓,灵气从他手掌几乎要暴涨出来。
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线里猝然一抖,仿佛又有什么外来的力气搅乱局面。
一抹黑影像一支箭,迅疾地钻进翻涌不停的波涛里,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肘,接着又扯着软趴趴的他冲向荆苔。
荆苔下意识地后移几寸,手里团起的雪白灵气倏地灭了。
然而对方之干脆利落,没有理会他的后退,不由分说地搂住荆苔的腰,把他拉向自己。
荆苔撞上这人的胸膛,拿胳膊抵了下,就算在水下,这人也滚烫得吓人。
他一个激灵想抬头看,却没能瞧清楚对方的脸,只模模糊糊仿佛看到了一抹笑,紧接着水流像刀子割过他的双颊。
那并不只是赵长生这个凡人所感知到的微痛感。
荆苔感到自己正在快速地升上水面。
那只握住他的手,结实得堪比咒锁,狠狠地箍着他。
荆苔差点呛了口水,若是没什么差错,这是他三十多年碰到的第一个活人,第一具有温度的躯体,也配得上“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了。
想着,他不知怎的,灵魂出窍般晕乎乎的。
第2章 半悲欢(二)
荆苔迷迷糊糊地一直被拦腰搂着,对方的呼吸平缓,说话的声音经由肢体接触投过来,闷闷的,加了一层纱似的。
是个男人。
这人轻笑一声,胸膛微颤,只听他说:“江师弟这幅尊容,倒很少能见到。”
江师弟应当就是方才水下的少年,荆苔隐约听到这位江师弟似乎在吐水:“呕——师兄,您能别看笑话似的站在那儿笑吗?”
“我救了你,找会儿乐子怎么了?”这人身上不知道哪里挂了铃铛之类的物件,随动作叮叮当当一个劲儿地响,吵得要命,语带笑意,“奉献,分享,懂不懂?”
“不懂。”江师弟苦道,“师兄,我这恩公怎么还没醒?”
师兄不轻不重地嗔了一句“没悟性”,接着荆苔感觉到自己额头上一点温热的触感,头发好像也被顺手拨了拨,这师兄说:“快了吧,可能是太疼了。”
——荆苔一愣,的确是很疼。
这水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灵力全无反而死气肆虐,眼下连赵长生下水都有痛觉,只是他现在无法给自己裹护身罩,浸在水里仿佛被片了肉,连骨头都疼得快要磨灰。
不知是这句话提醒荆苔浑身疼麻了的身体还是怎么着,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张嘴要咳血,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干咳了几声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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