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雾区,女修的脸被落下的鳞刃割下一道巨大的伤口,她的老虎心口正中鳞刃,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块上,竭力舔舐着女修的手。
一下、一下、又一下。
越来越慢,最后没有了。
女修抱着逐渐消散的老虎血污的头,崩溃大哭。
眠仙洲之下,明松青转头掉在浮冰上,恍恍惚惚,无有神智,不知该去何方,不知身处何地,他仰头注视上天的岛屿阴影,向上抓了抓,呢喃道:“……琴……”
“琴……”
没有回声,明松青干脆坐了下来,一步不挪,直到他被冻成冰雕,在空寂寒冷的海面上飘动着,一直一直、不知寒暑地流浪着。
直到很多年后,骑着白虎的林檀将他带离。
第196章 尾声(八)
辛站在黄昏最后一瓣光影中,面貌变幻莫测。
上一刻还站在眠仙洲、站在被火焰染红的横玉峰底,下一刻却又现身在芣崖流火的萼川边,站在申椒殿金色的琉璃顶下,被通红的火光簇拥着,身后抽出一条巨大蓬松的尾巴。
荆苔又置身在那条流火的河里,散落在每一滴火星中。
半透明绿孔雀从波浪上凌空轻轻滑过,双翅青绿发金,如一片绿云缓缓飘来。
申椒殿前,妖王凝视没有开花的桂树,空气中已经似有似无地有了桂花甜蜜的香气,淡淡地漂浮在火流上,应鸣机依然穿着那身辉光四溢的赤色羽衣,川流不息的岩浆色泽流转于凤王佩戴的流苏和璎珞上。
“殿下。”狐相行藏——辛——道。
“找到他了吗?”应鸣机收回视线,垂眸睨向自己搭在廊柱上的手。
辛习惯性地揣袖笑眯眯道:“殿下莫担心,云后会回来的。”
“我才没有担心。”应鸣机怒道,“我只是想休了他。”
辛依旧微笑道:“殿下说得对。”
沉默维持了大半晌,新生的小妖在大草坪上乐呵呵地跑来跑去,应鸣机突然问:“过了那一天,是不是芣崖就会下雨?”
“殿下,会下雨的。”
“听说很多很多年之前,大地也是一片火烧,那些人族也像现在的我们一般,极度期盼一场大雨。”
“是的,殿下。”
“可先王就是在滂沱大雨中死去的。”
“并不是下雨就是好的,殿下。”
“你指什么?”
“臣没有其他意思。”狐相说,低下头去,做了个臣服的姿态,面容没在阴影中,辛深觉有趣地弯起眼睛,祂的心声透过火焰,在荆苔的眼中分毫毕现:
——原来这就是上台的乐趣。
演过的戏照着折子翻回去,枝头的枯萎的花苞重新绽放,佝偻的老人脊背挺直、变回小孩的模样。
重获新生的小和尚把借走的命还回,“涅槃”消除,昧洞弟子为火潭金桂献上灵魂,凤王一跃而下告别红尘。
那柄本该在千万年前就炼成的珊瑚刀才会真正炼就。
也许妖域确实不会再流火了,但也许,大雨带来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往回走,往回走。
再往回走。
凤凰和青鸟漂亮的羽毛隐去,回到巢穴里,回到他们还没破壳、只是两枚小小的蛋,然后回到芣崖仍然下着无穷无尽的大雨,乌云笼罩萼川流域。
浑浊的河流、被淹死的草木、腐烂的妖众。
时间如水倒流,滚滚向前。
“我从久远劫来……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于是小和尚倒地,大和尚收回佛骨,背着可怜的短命小弟子原路走出萼川流域,回到波澜不惊的芥水边的月火寺,襟边挂着摇摇晃晃的凤羽。
妖王忧戚地守在昏迷的妖后塌边,默默祈求一场大雨的到来。
废墟也重组,崭新的“经香阁”在断镜树山山巅建成。
从芣崖回来的真人换回从前的脸,伸手握了握床铺上沉睡的、透明如清晨薄雾的弟子的冰冷胳膊,替他掖好柔软的白裘。
床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小小的银箔灯,焰苗摇晃。
真人撩起眼皮,定定地看着那火苗,不知道是在对床上的人说话、还是在对灯火说话。
“小苔,等我在一场大火里燃烧成灰,回去冰窟。”真人说,“那个时候你就会真正地醒来,直到替我找到失落法器之前,你都不要死,要在人世间好好活着。”
屋子里静谧无语,白鹤在瓦片上梳理羽毛。
只听从焰心上迸出几朵吵闹的灯花。
真人垂眸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那日骨影咬破眠仙洲阴阳炉的桎梏,辛的魂灵乘着白骨的船,渡过烟波浩渺的大海,然后回到大陆。
“这就是你们丢掉我后创建的世界吗?”辛摇头。
深海里珊瑚开始生长,海水凝结成冰,晦暗冰冷的雾气飘散开去,废弃的阴阳炉隐没在鳞海中央。
辛无依无靠地在十六蓂的大地上游荡。
他去过很多地方,他要看看小叶子选择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也曾跋涉蒙那雪山下无边无际的冰原,透过冰层注视冰窟里的珠树,他也曾走过每一条珠脉和炉村,记得每一束炉火的轮廓,他也曾在矩海和蒙那雪山之间升起千般雾万般风。
他在无数人的梦里流徙,听到从他们五脏里发出来的声响,那样动听,世间任何乐声都无法与此比拟,因为没有乐声会像五脏之音般有血有肉、直击灵魂。
直到他看够了,就随一名修士走下蒙那雪山,走向一条陌生的河流。
辛很喜欢那条河,因为那里的人那样的热情,愿意养育河流上飘过来的孤儿,于是决定把它定为新一场旅行的起点。
那条河名叫“挽”,很好的名字,挽、挽留。
辛很满意,让五脏之音在此流传。
后来挽水凝固在寂灭的前一瞬,祂也随之而睡去。
封冻的岁月间,曾有一名号曰“照旷”的修士在游历中路过此地,面对着无边无际的瘴气,照旷不敢上前,只在残碑边为挽水之民、聿峡之徒点了三炷香,以示敬意。
辛就在这紫烟里短暂睁开眼睛,把五脏之音传到修士的梦里。
照旷梦醒,继续四处游历,在百岁之际进玄心境,一个月夜,他仰头看到万千星辰,于是想起那短暂的一梦,那五声难以忘却的音阶。
七日后,照旷炼成了一盏凡人也可用的灵石灯。
光似银液铺陈,似星河潺潺,有了个形象的名字,即“银箔”。
银箔灯在大地各处点亮,在蓂门檐下、在逐水亭堂前、在明府廊角、在炉村牌坊、在平凡人家桌上、在堤坝、在港口……
处处都有银色的光芒流溢。
悠长的时间在银箔灯的光芒里流逝殆尽,赵长生的船仍然固执地在凝滞的河水里不知疲倦地来回飘动。
直待一日,他被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叫道:“船家!我要渡河!”
暗色铺满挽水,湿润的瘴气让每一个角落都长出了青黑色的霉斑。
赵长生露出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似悲又喜的神情。
赵长生看见一名小孩站在岸上,瘦瘦的、小小的,眉心不知点的什么,特别红,挎着一只小包袱,见船靠岸,小孩熟络地爬了上来。
“要去哪里呢?”赵长生问。
“去石碑。”
“客人,你这东西贵重吗?”赵长生忍不住问,“太贵重我可不敢载。”
“不贵重不贵重。”小孩笑,“只是一支笔、一把小刀。”
小孩在暖暖的光芒里抬头,端详船头的一盏提灯,从包袱里抽出一支如琥珀剔透斑斓的笔,认真地在灯罩上描绘,补齐自己没画完的阵法。
这时,从小小的渡船下升起一座巨大的阴影,沉默地跟着船往前走。
“好久不见。”小孩微笑,腮边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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