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47)

　　谢存声音突然有一丝发涩。他想起那间宛如棺木的灵堂，自己抱膝坐在角落，一双沾上泥土的皮鞋出现在自己眼前。一个人停住脚步，朝自己弯下腰，伸出卷起白衬衫袖口的手。

　　“而且那时候……韩呈问我，要不要跟着他。”

　　迟清行语气一冷：“所以你放弃读大学，完全是因为韩呈？”

　　谢存陷在回忆里，浑然未觉迟清行口吻的变化。他摇了摇头：“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为韩家做什么，就尽可能去做。”

　　“后来我才逐渐知道，韩家的生意就像在罂粟花海里跳舞，收益很高，危险也很大。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跟在韩呈身边的时间长了，久而久之，为他出生入死，变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在谢存的轻声讲述里，迟清行的思绪缓缓下沉。

　　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付出。

　　他不相信有个人，会纯粹为报答收容的恩情，为另一个人付出到那样的程度。

　　他看到过谢存身体的伤。肩膀、后背，腰际，纹进苍白的肌肤。谢存的身躯瘦削修长，被人按进揉皱的床单里，散发一种似乎可以随意凌虐的脆弱气质。但这些伤痕又在隐约之间，暗示某种裹挟杀气、危机重重的过往。

　　那段过往的种种，谢存轻描淡称之为：“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迟清行的心情原本不错。但现在，他不错的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为韩呈卖命都很正常，”他往后一仰，夹杂冷意的视线射向谢存，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干笑，“谢存，你和我对‘正常’的理解，区别未免太大了。”

　　察觉到对方骤然阴冷的态度，谢存眼中闪过愣怔。他不明所以地看向迟清行，然后很快明白——自己又把谈话搞砸了。

　　似乎他每次打算与迟清行认真深入交谈时，就会遭遇一睹透明无形、密不透风的墙，横亘于两人之间，令他只能空叩其壁，却不得而入。

第51章 目标【两个人的午饭，两家人的晚宴】

　　一顿饭吃得潦草收场。

　　餐厅位于一条窄街，无法泊车，迟清行把车停到了几百米外一栋写字楼的地库。他步子快，总走在前面几步，留给谢存一个散发冷冽气息的身影。

　　为了带谢存检查，他今天一大早就开车出了门，因此穿着上也很随意。此刻，他戴顶黑色鸭舌帽，套件棉质黑色T恤，穿着烟灰色直筒牛仔裤和帆布鞋，与寻常年轻男生的穿着没有任何两样。

　　但他宽肩腿长、身材优越，整个人如模特一般出挑打眼，走在闹市区街头，自然引来旁人侧目。

　　迟清行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被人明目张胆或者偷偷摸摸的关注。他习以为常，漠无表情地在人潮中穿行。

　　迟清行爱答不理的态度让谢存心头发堵，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的难受。

　　他试图缓和两人僵持的气氛，于是加快脚步走过去，拉了拉对方手腕。

　　”那边看起来好热闹，逛逛吗？”

　　谢存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广场。广场上搭建了色彩缤纷的游乐设施与摊位，正举办一场人声鼎沸的集市。

　　迟清行低下头，目光落向自己被谢存扣住的手腕。

　　见他没什么反应，谢存有些泄气：“不想去就算了。”

　　迟清行闻言，静静扫了谢存一眼，挣开被谢存抓着的手，转身兀自朝广场走去。

　　谢存一愣，连忙快步跟上。

　　市集的规模很大，游玩的人群挤得本就狭窄的道路愈发水泄不通。

　　只是迟清行面无表情，丝毫没被热闹的氛围感染，反而挤得有些不耐烦，好几次被嬉闹追逐的小孩撞到腿后，嘴角一落，一张俊脸拉得更长了。

　　谢存心绪摇动，想对迟清行说点什么，看到他这副样子，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沉默随其往前走。

　　人群之中，一道白影倒映瞳孔。

　　谢存浑身一震，几步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按住对方，将之强行扳向自己。

　　男孩站在一个打娃娃的摊位前，手里拿着枪，正要射击目标，冷不丁被一个陌生人从背后抓住，吓得尖叫一声，惊喊：“你干什么？”

　　谢存被他一喊，连忙放开对方。

　　他看错了，不是韩溪。

　　眼前的男孩穿身白衣，容貌清秀，从侧面看的确与韩溪有几分相似。但不是韩溪。

　　“抱歉……我认错人了。”

　　男孩“哦“了一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没关系，我长得大众，经常被认错，在学校也被其他系的同学认错过。”

　　男孩的朋友正在另外一家店铺买小吃。他结完账，见男孩与一个大几岁的陌生男子聊天，奇怪地问：“这人是谁？”

　　男孩笑道：“一个刚认识的哥哥！”

　　朋友瞧向男孩手里的枪，“你怎么还在玩这个？别玩了，你打不中那个公仔的。再打下去，你这个月零花钱全打水漂了。”

　　“那个公仔是限量款，我超想要啊！”

　　“你也知道是限量版啊，限量版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打中。别玩了，来吃炸鸡。”

　　“让我再试试嘛！”

　　男孩央求。

　　谢存看向摆在货架上的商品，指着其中一个大眼睛、毛绒绒的公仔问男孩：“这个吗？”

　　男孩眼睛发亮，点头如捣蒜。

　　“把枪给我，”谢存伸出手，“我帮你打下来。”

　　谢存的语气有一种令人信任的笃定。男孩眨了眨眼睛，听话地把枪递了过去。

　　对方望向自己的眼神，令谢存有一瞬失神，再次想起曾经总是缠着他、依赖他的韩溪。

　　他不由冲男孩笑了笑：“乖。”接过枪，沉肩抬手，枪口对准目标，利落地扣动扳机。

　　“啪”的一声，悬在公仔上方的气球应声爆裂，公仔掉进奖池，节奏欢快的胜利音乐随即响起。

　　伴随胜利音乐奏响的还有男孩兴奋的欢呼，他一把抱住谢存，“谢谢哥哥！”

　　谢存被他扑得往后踉跄一步，勉强稳住身形，拍了拍男孩后背，“去拿你的礼物。”

　　“好的好的！”

　　男孩激动得满脸通红，笑嘻嘻找脸色不怎么好的老板兑换了战利品。

　　与性情文静腼腆的韩溪不同，这个被谢存认错的男孩活泼开朗，怀抱大大的公仔，拉着谢存叽叽喳喳说了一大段话，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直到旁边的朋友等得不耐烦，强行将其拖走。

　　走的时候，男孩仍不住转身，朝谢存依依不舍挥手。

　　目送男孩消失于人群，谢存一转头，突然发现，迟清行并不在自己身边了。

　　他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在一个远离噪音的角落，找到倚墙而立的迟清行。

　　迟清行在跟人打电话。

　　他正和那头说着话，忽然察觉到什么，一抬眼帘，朝谢存的方向直直看了过来。

　　明媚日光下，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两人目光在空气里相交。

　　谢存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迟清行挂断电话，才走到对方跟前。

　　迟清行收起手机，“走吧，不逛了。”

　　说话时他已经迈开腿，快步往前走，“我得回一趟M市。”

　　谢存神色一顿：“好……什么时候走？”

　　“回家收拾了东西就走。”

　　“这么急？”谢存有些吃惊，“有什么事吗？”

　　迟清行微微放慢脚步，转头看了谢存一眼，沉默两秒，说：“也没什么……我爸妈从国外回来了。”

　　下午五点，从S市前往M市的高速动车准时抵达站台。

　　乔已经在出站口等候多时，一见迟清行出来，连忙拿了对方行李，带他去停车地点。

　　“老爷夫人以及大小姐都先去罗家了，晚宴定在六点，从这到罗家大概四十五分钟车程，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乔一边开车一边絮絮说。

　　迟清行靠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