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69)

　　第二天清晨，天色昏黑未亮，谢存就从梦中惊醒。

　　那是一个噩梦。他深陷药物控制，熬过漫长无边、痛苦难当的治疗，却最终被遗憾宣告，治疗毫无用处，他永远不能恢复正常。他绝望如困兽，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撞得头破血流，陡然一惊之间，冷汗涔涔地翻身坐起，喘息着看向眼前光线昏暗的陌生房间。

　　涣散的意识逐渐聚拢。

　　他慢慢想起来，是的，他已经摆脱药物的控制了。

　　但林安云笑着对他形容的自由生活，并没有到来。

　　谢存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被暗色笼罩的静谧湖景映入瞳孔。

　　他站了很久，注视黑夜一点点从天空消逝，日光一点点从云层射出。

　　直到房门传来小心的敲门声，佣人询问他是否起床吃饭，他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推门走出房间。

　　佣人带他到一楼的餐厅。

　　韩呈坐在桌旁，笑着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

　　谢存没有回答。

　　“把早饭端上来吧。”他对佣人说。

　　佣人很快端来热气腾腾的早饭，一盅一盅在桌上摆好，然后悄然退下，留韩呈和谢存两人待在餐厅。

　　谢存默默拿起筷子吃饭。满桌美味佳肴，他难以下咽、食不知味。

　　韩呈坐在对面，目光柔和地注视他。

　　“我待会去公司了，你待在家里好好休息。”

　　谢存心头一寒，连牙齿都渗出冷意。他忍不住反驳：”这里是家吗？你抹杀父母，又把弟弟做筹码，你哪里还有家？”

　　韩呈叹口气：“大早上的，你就要跟我吵架？”

　　谢存死死捏着筷子。

　　他隐忍怒意的样子，自己没察觉，落在韩呈眼里，却别有一番生动。

　　谢存即使非常生气，也像是不希望被人关注到一般，几乎不露大的表情。他眼眶微红，薄唇抿出一抹血色，苍白肌肤衬得细密睫毛下的眼睛愈发漆黑，黑得要让人掉进去。

　　谢存从小在韩家长大，但与韩溪亲近，而和韩呈接触很少。韩呈旁观过好多次韩溪把自己的过错推到谢存身上，也见识了谢存不断纵容韩溪的任性妄为。

　　他在旁边暗忖：这样一个人，只要给他一颗糖，大概就会傻乎乎地拿整颗心回报。

　　所以，当他在灵堂里，经过蜷在角落、埋头不语的谢存时，他决定停下脚步，朝对方伸出了自己的手。

　　许宁西从大学起就一直追随他左右，非常忠诚、十分能干，他不舍得让许宁西替他卖命。但那段时间，面对内斗激烈、尔虞我诈的韩家，他迫切需要再培养一个替他卖命的人。

　　他选择了谢存，谢存没有让他失望。

　　应该说，谢存不仅没让他失望，并且远超他的意料。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谢存原来学新东西那么快、处理事情那么利落。如果不是谢存从小的经历让他习惯隐忍付出、退居人后，但凡他多一些野心，都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可惜谢存缺少野心。

　　韩呈绝不会告诉谢存这一点，因为他要的，就是缺少野心的谢存。

　　这样的谢存，让他感到非常放松，可以搁在身边最近的位置。危险来临时，谢存总是能最快作出反应，毫不犹豫替他挡在身前。

　　在谢存追随韩呈的头几年，韩呈一直如此看待谢存。他一次都没有动过其他心思。

　　谢存作为下属完美无缺，若换一种身份，坦白而言，无论外貌或性格，都达不到吸引他的程度。

　　可是后来——不知何时开始，韩呈发觉自己的想法与情感，在不受控制地产生变化。

　　大概是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让谢存逐渐卸下心防，越来越亲近他。谢存亲近一个人的表现，就是不再死死封闭自己，他会看着你，不自觉在眉眼里溢出灵动的笑意，或者做出一个近乎温柔的举动，甚至有时候，他会撒娇——尽管他自己没有察觉，可是他的表情、语言、动作，都会让韩呈感到那种令人心软、心跳的撒娇之感。

　　每到这种时刻，韩呈都会重新打量一遍谢存。

　　他在一遍又一遍打量里意识到，谢存并非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普通与无趣；也是在一遍又一遍打量里，他产生了想要从这个青年身上索取更多、更深的念头。

　　韩呈看着谢存因压抑怒意而发红的眼眶，缓缓开口：“你想看看小溪吗？”

　　谢存一怔，没想到韩呈会主动提及。

　　韩呈起身，“你跟我来。”

　　他带谢存走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谢存。

　　文件袋内是一沓照片，大概有二十来张，拍的同一个男生，娃娃脸，白衣服，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孩童一般的笑靥。

　　谢存指尖发抖。

　　没有错，照片里的男生的确是韩溪。

　　但在疗养院治疗了五年的韩溪，从来没有像照片里这般明媚的笑过。

　　谢存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韩溪又回到了目睹父母惨死、家庭发生剧变之前那个娇蛮可爱的少年。

　　“疗养院发生火灾后，小溪一个人跑了出去，他在路上走了很久，遇到一个跑长途的货运司机。司机看他神智不清，不忍心丢他在路上，就把他连同满车货物一起带回了老家。”

　　“货车司机的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小地方，小溪待在那里，精神和情绪都好转很多。司机一家对他很好，他也很喜欢那家人。”

　　谢存定定注视照片上的男生。

　　韩溪现在很好，比以前更好。

　　绝望的情绪在谢存心底蔓延。如果韩溪在某个地方待得很幸福，那么，他自己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好像也不怎么重要了。

　　他是被遗弃在垃圾桶边的弃婴，如果没有被遗忘容貌的女人带回韩家，没有后来韩家对他的收容与资助，他只会伴随无数的垃圾一起被掩埋与腐烂。

　　他把照片收回文件袋，靠住桌沿，颓然垂落肩膀。

　　“韩溪是无辜的，他父母已经死了，他对你构不成威胁。”

　　“韩呈，”谢存垂下眼睛，又重复一遍，“你不要伤害韩溪。”

　　韩呈站在谢存身边。他比谢存高，一低头，便看见谢存黑色发尾下一截修长苍白的后颈。他不由把手覆上去，隔着薄薄一层皮肉，感到自己指关节稍一用力，就能掐断对方颈骨。

　　他眼神暗了暗，指腹沿对方细腻的皮肤摩挲，“你答应我，我也会答应你。”

　　谢存周身僵硬，没有给予回答。

　　因为谢存抵触的气息，韩呈叹口气，压低嗓音说：“谢存，我不会逼你现在给出答案，但你要清楚，我的等待也有限度。”

第75章 何谓野心【韩呈在事业上有这样大的野心，怎么挑选情人的眼光如此平庸】

　　晚八点，M市内某会所。

　　梁霖靠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脸摆在明面的不耐烦。

　　他已经等了将近半小时，那个Darian影子都没见到。两个小啰啰一问三不知地垂着脑袋，令梁霖心头恼火。

　　他刷地起身，不打算再等下去，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快步进来。

　　“梁先生你好。”

　　梁霖看向对面的男人。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比他想象的要普通很多。

　　“Darain？”

　　男人摇头一笑：“我不是，我姓许，您称呼我许就可以，老板还要稍晚过来。”

　　梁霖一听，蹭地火气上冒，“联盟州的大人物就是跟我们堪支不一样，前天改今天，今天又迟到，你们老板是哪尊大佛、搬不出庙？”

　　“抱歉。”许欠了欠身，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梁霖，“关于商谈的货物，您先过目。”

　　梁霖冷哼着接过，视线自货物清单扫过，眼皮不由跳了跳。上面所列货物的确都是联盟州军方最先进的一批产品，有几个型号甚至还在内测阶段。这个Darain如果真能把货物搞出来，一定拥有很深的军方人脉。

　　他不动声色地翻看目录，随口说：“你老板过不来，忙什么重要工作呢？”

　　“不，”许一顿，“老板晚饭吃得久了点，出来的路上有些堵。”

　　梁霖瞪了许一眼，似笑非笑说：“啧，还在家吃晚饭，真是顾家的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