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刻起,顾修终于成了她的孩子,成了那个与她阴阳永隔的云姐姐两个人的孩子。
她大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自己的丈夫爱上同一个人的女子了。
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依赖与深情,崇拜与敬重。那是一种如微风细雨,润物无声的情感。那是一种明知不可说却难以抑制的情感。
她是个胆小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也就只有云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欺凌,没有因为她的懦弱而嘲笑,更没有逼着她坚强。
她用她的明媚,温暖了她一生中最晦暗无措的时光。
后来,云瑶走了。她的懦弱与无知断送了她的亲生儿子,她绝不允许云姐姐的孩子再被断送。
她曾经憎恶她这一身繁复的凤冠凤袍,今时今日她最终还是以皇后之身将这个国家安安稳稳的交到了顾修手里。
这一刻她是皇后,也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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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皇后的举动,让顾偃此刻看起来像一个跳梁小丑。
他想要为他未出世的孩子奋力一搏,想要祈求着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的胜利。他幻想着在这一天里血染宫墙,彻彻底底的将这些日子的沉郁发泄出来,哪怕青史之上恶名昭彰也好,至少也算他在这座宫墙里斗过一遭。
可现实是,他一个人也没有砍杀,一滴血也没有流。顾修用一把名叫仁义的软刀子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试图让他屈服,从此做一个像顾攸那样没心没肺的废物。
他拎着剑,痛苦的干笑了几声。
他的身后已经没有再愿意同他奋力一搏之人了,他拎着剑摇摇晃晃的站着。
“四哥,现下尘埃落定,你快上来吧。”顾攸怀中捧着素服,焦急的朝台下大喊:“四嫂还在家中等着你回去呢。”
顾偃抬起双眼,失去焦距的目光重新坚定了起来。他又一次抬起了手中的长剑指向了顾修:“顾修,我知道,你心里是想杀我的。但是你碍于史书评价,不忍对我痛下杀手对么?今日,本王就卖个人情给你,让你堂堂正正的做这个皇帝怎么样?”
“四哥,都到了这一步你这又是何苦?”顾修扶着栏杆,心里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顾修,我今生今世都做不到奉你为君上,你也不必再多说了。”顾偃将长剑架在自己脖颈间横了过来:“顾修,今日我不会让你的手沾上亲兄弟的血,也不会让你为难。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在我死后潞国公府上下不可株连一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你都要好生照看,否则我便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四哥,你听我说。我不会株连任何人,你更不必如此,王爵尊荣我给你,你的妻儿你自己照顾!”顾修拉着顾攸的手,一齐撑着云台上的栏杆,顾攸也朝台下带着哭腔大喊:“四哥,你快回来吧,别闹了!别再闹了!”
顾偃平静的摇了摇头,回过身去朝所有的宗亲百官大声喊道:“都听好了,今日是我顾偃带兵闯宫企图谋夺帝位,如今身死是为认罪伏诸!尔等今后皆要以此为史,不可枉论!”
顾偃喊罢,毫不犹豫的将手中长剑一扫,一剑割穿了自己的喉咙,鲜血霎时间渐了一地。
那个昔日大周最骄傲的皇子,在二十二岁这一年,为了国朝的江山稳固,把命留在了这个萧瑟的秋季。
“四哥!”
云台上,顾修和顾攸同时惊叫一声冲了下去,奔到了顾偃身旁屈膝跪下,同时伸手按住了顾偃鲜血翻涌的伤口。可无论他们按得多紧,鲜血都会从他们的直缝中溢出来,染红了他们的双手,以及他们身上的素袍。
“四哥,四哥......”顾修锁着眉峰,又无措的环顾四周,高声唤道:“太医呢?太医都去哪儿了?!”
然而任凭顾修如何叫喊,也没有一人上前。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怎样的神医仙药,都已无力回天。这场兄弟间的诀别,不该被任何人打扰。
“四哥,你别闭眼我害怕。四哥,你别闭眼好不好?”顾攸拼了命的捂着顾偃的伤口,眼睛里的泪珠仿佛断了线:“四哥,我害怕,我害怕。”
顾攸虽是皇子,可生来就被泡在了蜜罐里。他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什么皇亲国戚。于他而言,父亲就是父亲,兄长就是兄长。夺嫡争位就好似儿时几个兄弟争玩具,争完了还能是兄弟。
他不明白为什么顾偃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明明事情都过去了,他做皇帝和顾修做皇帝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天之内,他要失去两个至亲之人。
几近失神的顾偃听到了耳边的呼唤,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前是顾修与顾攸两个人模糊的人影。顾修的臂膀拖着他好似在为他止血,顾攸在哭,哭声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偃想不通他这个弟弟怎么就那么爱哭呢?还总是哭的他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那个一向不苟言笑的七弟顾修怎么也流泪了?
他与顾修这些年来兄弟阋墙,纷争不断,终究还是落了个你死我活的下场。
是啊,顾攸说的是。
他们三人是兄弟,年龄相仿,血脉相连。他们本该同气连枝,相互扶持的。
这样美好的血亲之情,他今生今世再也做不到了,今后的路上就只剩下顾修和顾攸了。
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扒住了两个弟弟的胳膊,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无比郑重的对两人说道:“你们...两个...今后...要好好的...”
顾偃仰面靠在两个弟弟的臂弯里,看着那雨后初晴,白练一样的天空。利刃划穿了他的脖颈,导致他方才说的每个字都会随着人本能的呼吸而从口中涌出更多的鲜血。
今日他做了自己的选择,他不后悔。
人生在世,多多少少都有意难平与不如意之时。贫者日日为裹腹发愁,劳者夜夜为生计奔波。而他生在皇权之家,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要被打上烙印过活,而今临了能得到几滴亲兄弟真心的眼泪,也算是值了。
望着偶然飞过天幕的一只飞鸟,顾偃笑了,笑得释然。
顾偃舒适的阖上了双眼,扒在两个弟弟胳膊上的双手缓缓垂落,任凭顾攸怎么呼唤摇晃,都再也没了反应。
顾偃脖颈间的血,终于不再流了。
顾修与顾攸屈膝跪坐在顾偃身边,无力回天的二人只能将顾偃的尸身平放在地,颓然的摊开沾满鲜血的双手。
再抬眼,两个人都红了眼圈。
顾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顾攸抬臂勾过人的肩膀挺身与人顶贴着额头,口中不断的重复着:“不怪你,七弟,不怪你。”
不知为什么,顾攸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淡淡的乞怜。他在安慰顾修,也在安慰他自己。他多希望眼前的一切就只是一场噩梦,只要醒来,所有的一切就都还在。
顾修木然的盯着顾偃的尸身,顾攸的话在耳边通通化作了一片嗡然的嘈杂。
一句也听不清。
顾偃这个兄长对于顾修而言是个很矛盾的人,他既没有顾值和顾伸那样的生疏,也没有顾攸那样亲近。
他们两个的出身不允许他们亲近,可是他们有时又志趣相投。
他们都喜欢那些身姿矫健的战马,也都喜欢吃顾锦亲手所做的白玉芙蓉糕。喜欢读兵书,也喜欢看政史,若能有一日当真好生坐下来说说话,大约会比顾攸还投契。
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愿承认彼此的强大,又不得不把对方视为忌惮。
但为了顾锦的事,他们两个又一定会同仇敌忾,谁比谁都豁的出去。
那是一种融入骨血里的亲情羁绊。
也许,他们本该也是极好的兄弟。
顾修在此时此刻才明白,古人为何会将兄弟喻为手足,今日他手上沾满了亲兄弟的鲜血。
原来,亲兄弟的血那么烫,好似能烧穿他的皮肉渗入他的血管,与他的血液一起流淌,
带来犹如断臂一般的剧痛。
是时,顾锦也走下了高台,来到了两个落寞的弟弟身边。她拢裙跪坐,用一方浅色的罗帕盖住了顾偃死时的面目,又张开怀抱将两个弟弟都揽在肩头,无比温柔的抚摸着两个弟弟的脊背:“不怕,不怕,长姐在这里,长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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