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山言罢俯首,静静的等着主位之上君臣二人的示下,余光之下只见二人相视一眼,韩太傅微扬嘴角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必用药医治了,将他送回南州去,让他魂归故土吧。”
唐青山闻言一愣,复又与君臣二人浅施一礼道:“是,微臣明白,今日午后便着人安排。”
***
在大周刑部诏狱最深处有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囚室,囚室四壁上都包了防人触壁的软布,地面也铺设了极厚的干草,在墙壁的最高处悬挂着两盏孤灯,火光还不足豆苗大小。透过这微弱的火光,依稀可以看出这间囚室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近似人形的物体,
忽然间,一道柔光照亮了人形干瘦的脊背。刑部尚书唐青山在六名诏狱衙差的簇拥之下提着照明的琉璃盏立在了那间囚室门前。
常年处于黑暗之中的人影似乎感觉到了光亮的侵扰,下意识的动了动身体,牵扯着拴在脚腕上的铁链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
衙差们利落的解开了缠绕在囚室木栅之上的铁锁,将那道人形拖到了囚室正中,一人架着人的一条胳膊才勉强让人支撑跪姿:“禀大人,人犯带到。”
衙差们口中的人犯便是昔年的南诏旧主仡康朗达。
将近二十年的刑狱生涯,让不过五旬之龄的仡康朗达苍老的不成样子,重病之下,他双唇干裂,双颊凹陷,形如枯槁。稀疏的白发蓬乱如荒草,几缕垂下遮蔽面门,身上的囚服已经成了一团烂旧的布糟,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勉强遮羞,皴黑的脚底上沾满尘泥,左脚的踝腕处锁着一只沉重的镣铐,在镣铐长年的禁锢之下,他的左脚已经比右脚细了两指有余了。
“本官今日奉韩太傅敕令,来转告阁下一件事。”唐青山开门见,这间囚室之内的环境实在太过恶劣,他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晨起时他家夫人告诉他,今日长媳在府中备了螃蟹宴,特地嘱咐他要早些回府,他可不想在此刻便倒了胃口。
听到“韩,太,傅”三个字,仡康朗达身形一僵,无力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那双混浊失焦的眼睛竟然有了一丝焦距。
唐青山被那双可悲的眼睛骇得一惊,尽可能的屏住呼吸,将声音放缓道:“您今日便可以出去了,我等会派遣车驾将您送回南州故土,让您落叶归根。”
仡康朗达闻言慢慢的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丝不知喜悲的表情,良久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慨叹:“唉......”
衙差们松开了仡康朗达的双臂,他便又一次沉默的趴平了身体,软趴趴的像一摊会呼吸的烂泥。
唐青山知道,他今日的差事完了,收拾收拾熏熏衣裳,便可以回府吃蟹了。
***
一个月后,一乘来自汴京都城的黑顶小马车到达了南州境内最大的乡镇——素里。
马车徐徐而行,最终停在了一座高大的黄木门庭跟前,车夫掀起了车帘,从车内搀出了一个身穿黑袍,老态龙钟的男子。
男子拄着一根未经打磨的木杖,一头灰白参半的头发虽然经过梳理可依旧蓬乱,嘬瘦的双腮,高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都让此人看起来好似一个站立的骷髅,站在如此挺阔气派的门庭之前,显得愈发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
他神情复杂的站在门庭之下,恍恍惚惚的揉揉眼睛,似乎在确定着什么,又生怕确定了什么,连车夫走了都全无察觉。
这座门庭原本是南诏王府的所在,后来第一任靖南侯成婚之后迁居他方,南州知府陈咏林便将原先的王府改建成了一所乡学,又自贴俸禄招来了许许多多才高八斗的学究,只盼南州当地能多出几个栋梁之才。
仡康朗达被人搀扶下马车时正巧赶上乡学放课,一大群十一二岁的少年们背着书箱,穿着制式统一的秋装,争先恐后的从乡学大门里跑了出来。
他佝偻着背脊,扶着拐杖,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边,听着那群孩子们用一口流利的周文说笑着从他的面前跑了过去,跑的最快的少年欢喜地招呼着身后的追随者:“快点快点,我阿娘今日做了核桃酥饼,咱们拿了好去看戏。”
“哦!是咯!”少年们愉快的相互追逐着,向着阳光奔跑的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阴郁的老者。
突然间,跑在最后的少年被一双枯瘦的大手钳住,回过神来便见一个神似骷髅的老人沙哑着嗓子厉声质问:“我问你!他刚刚说的是什么酥饼,是用白面粉做的酥饼么?!还有,你们要看什么戏!这里哪里有戏!”
“是,是白面酥饼,我们拿了要去东街看百戏。”少年被仡康朗惊悚的质问吓得和盘托出,一脸无辜的挣扎着看向即将跑远的伙伴们:“老伯伯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喂,外乡人,你有什么事朝我们说,欺负孩子算什么。”少年的呼救声引起了不远处几个行路之人和摊位之主。
“我?外乡人?”这一句话,好似一声闷雷一般劈到了仡康朗达头顶上,他松开了惊恐的少年,颤颤巍巍的转向身边那些聚拢过来的百姓,:“我是南诏人!你们也是南诏人!你们!你们都是南诏人!”
“这里是南州,大周岭南道上的南州郡。”一个轻蔑的声音提醒道。
“不!这里不是南州!这里是南诏!是南诏!你们是南诏子民!不是周人!不是周人!”仡康朗达扔了拐杖抱着脑袋,试图将这个声音从脑海中驱散。
“瞧啊,那儿有个疯子。”
“是啊,听听他嘴里说的什么?这不是大周还能是哪儿啊?”
“就是就是,真是个疯子。”
街市上的人们对着仡康朗达指指点点,人人都对其避之不及。
仡康朗达咬着牙,抓着目之所及的百姓,无论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逢人便问:“告诉我,这里是南诏还是大周?这里究竟是哪里?”
所有人的答案都出奇的统一:“这里是大周,岭南道,南州郡。”
最后的最后,仡康朗达终于在一间商铺门前见了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眼中盈着热泪,悲哀的问道:“求求你告诉我,这里是大周还是南诏,到底是大周还是南诏?”
“我说这位外来的先生啊,您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这事儿有什么好问的?”老者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我年轻时这里的确叫过南诏,不过早就改了名字了。要我说还是叫南州好,叫南诏时我家妻女老少都差点饿死,若是不改叫南州啊,我哪里能有这间铺子?又哪里能活到这个年岁?”
听了老者之言,一路走来,歇斯底里的仡康朗达突然安静了下来。
老者挺挺脊背看着他,转头向铺子里招呼了一句:“儿啊,屋外有位老先生寻不到家了,你收拾收拾,送他去济老院吧。”
他朝老者摆了摆手,失魂落魄的向前走着。周遭的景物不断变换,周围的人声也渐行渐远。
这一路上他见到的都是,清秀的山水,整齐的房屋,热闹的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商铺门前熟睡的白狗,三三两两提着篮子相约买菜的妇人,还有那些脸上洋溢着欢笑的少年们。
如果不是那座熟悉的门庭,还有周围百姓们的相貌,他甚至以为他自己从未离开过汴京,所有的一切都是韩墨初那只毒蝴蝶的阴谋。
走着走着,仡康朗达脚下猛然一软,一口腥臭的浓血从他的口鼻里喷将出来,他直挺挺的扑倒在地,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向他奔跑靠近的靴履。
如何!如何连一双草麻编织的都没有!如何!如何连一个赤足之人都没有!
如何这里的街道这样的平坦宽阔,不见泥泞?如何这里的百姓人人红光满面,容光焕发?
他从继任王位的那一刻起便立志,有朝一日一定能让这里的百姓都穿上草鞋,家家户户都吃上糯稻。
为了这个心中所求,他可以不惜以卵击石发动战争,间接害死了四万死忠于他的亲兵军队。
现在,这里早已远远的超过了他旧日的幻想。
这里的寻常百姓早已不再用难以消化的糯稻充饥,而是与大山之外一样吃上了粳米白面,甚至还能用更加昂贵的酥油做点心来吃。这里的孩子们到了七岁便能入学,一切吃用皆由朝廷担负。这里的香料,茶叶,生丝,卖遍了大江南北,茶农丝农的家中都住上了几进的院落。这里的街上有茶居,酒肆,书楼,琴馆,还有百戏。这里就连贩夫走卒都能识字,看得懂街边的告示。这里有济老院,济孤堂,济民所,所有的老幼孤残皆有所养,所有的贫者也都有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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