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忽然想起,吴爱卿前些日子是说今年的赋供比往年少了,可有这样的事?”
“回陛下,按户部存记,纵观往年而言,是少了。”吴有思喉头干涩,重重的咽了口口水。
“那,少多少?”
“这个...”吴有思也有些答不出来,顾修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笼统。户部经年的账目事无巨细,若是挨个都答一遍,他便是金子铸的脑子也答不上来。
“看来二位爱卿的心思,都在京畿的这两片土地上了。”顾修摇摇头:“依朕看,京畿那两片地与其荒芜,倒不如耕种起来。既然吴爱卿怕辛苦,那便不必打扰户部开年量籍了,直接将这两片地充为军用,收成则为军粮。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陛下...陛下...圣明!”当下,那二人哪里还敢再争一句,皆俯首跪地,叩谢皇恩。
“云将军。”顾修将目光转向武官其首的云珏,沉声道:“两日后你便去司农寺领了文书,派人去先垦荒吧。”
“是,臣遵旨。”云珏上前两步,躬身领旨。
“诸位爱卿,可还有何本要奏?”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韩墨初向前迈了一步,持笏言道:“眼下年关将近,正是吏部官考之时,陛下过去一月为守国丧之制还不曾过问。今日在朝,既已见了备位充数之人,此事便该重视起来了。”
说到备位充数这四个字的时候,韩墨初的目光还有意向后扫了一下。身后百官皆闪避不及,唯恐韩墨初的眼神落到谁的身上。
“韩太傅所言,朕觉有理。”顾修顿了顿,与新授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说道:“那便有劳刘爱卿,将吏部存档连三任的百官考绩都与朕搬入宫中,朕要好生看看。”
“是,陛下臣遵旨。”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朗声接旨。
顾修话音刚落,几乎所有涉政官员的额顶都冒了一层细汗。
新帝顾修乃是戎马出身的皇帝,为亲王时便是国朝武官之首,很少涉足政事。
那时候,这些身涉政局的百官们没有一个没在背后议论过顾修是个武疯子这件事。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小皇帝可当真没有昔日瞧见的那样简单纯粹。这拿百官考绩说事,可比先帝当年继位时做下的那些孽事高明多了。
国朝的军队,自王师起一百七十余万官军将士都将其视为神明,试问谁敢造反?
也正因为如此,新帝顾修想拿他们中的谁开刀就能拿他们中的谁开刀。
时近正午,宣政殿的朝会散了。
户部尚书吴有思和工部尚书曹忠,肩并肩的走了出来,政见不和的二人此时倒成了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他们两个一个是三朝元老,一个是新官上任。那般争执明明的想给自己在朝上,在新君面前挣一份体面。
谁知君王压根没吃他们这一套,和那位年轻的韩太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唱到最后将满朝同僚都搭进去了。
连三任的吏部官考,也就只有这位新君能要得出来。
方才他们二人一同出殿门的时候,身边经过的同僚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像君王查官考都是他们两个惹出的祸端一样。
分明这群人中也有不少朝新君递了折子抖了机灵,凭什么就怪他们两个呢?
宣政殿朝会已散,顾修与韩墨初直接退入暖阁之中。
元宝领着四五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给两人更衣卸冠,替换常服。
“陛下今日,算是把他们吓着了。”韩墨初扬起嘴角,偏头看了眼顾修。
“是么?”顾修随手整了整袍服的领口:“先用膳吧,饿得很。”
隔间的小桌上,吴婶已经摆好了膳桌。
两荤两素,并一大碗高汤。简简单单,香气扑鼻。
吴婶的时间掐算的极好,每次都是恰恰好他们更衣完毕,膳桌也就摆齐了。每道菜还都是热气腾腾的。
韩墨初好奇问过一次,吴婶一脸得意的拍着胸脯说:“伺候小主子还有个不周到的?那岂不是白活了?”
顾修与韩墨初用膳时身边一般都不要任何人伺候,二人也不说话,偶尔往对方碟子里夹上一两样菜,或者给对方添一碗汤。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寻常君臣的样子。
“陛下,这会儿时辰还早,您同臣一起去歇个午晌?”午膳完毕,昨夜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的韩墨初暴露了他嗜睡的本性。
他不像顾修能熬两三个通宵还能精神百倍,只要不在军中或是战时,韩墨初的午觉是雷打不动的。
只有午晌歇得好,他夜里才有精神陪顾修一起熬着。
“师父先去睡吧,朕传了门下给事中过来问话,左右还要半个时辰。”
***
韩墨初午睡将醒之时,朦胧中看见十二岁的小顾修抱着一摞子书朝他走过来。他伸手想将顾修怀中的书本都接过来,不想才往前够了一下,整个身子便向地上摔去。
梦里一个激灵,韩墨初醒了过来。
睁眼,只见长大成人的顾修正坐在东暖阁正中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翻看着一本有关农时的札记。
桌案后的顾修穿着一身墨色的龙纹织锦,金冠玉带,剑眉虎目间盘踞着睥睨四海的凛然霸气。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工精美的窗格映在顾修专注的脸上。与他睡梦中的少年渐渐重合成了一个人。
时光真快,一转眼便过了那么多年。好像昨日眼前人还是那个抱着兵书不撒手,挑灯写策论的小皇子。
“陛下,您在看什么?”韩墨初坐起身子,简单的整了整午睡后的仪容。
顾修侧目看人一眼,合上手中的书本,低声问道:“是朕翻书的声音太响,吵醒师父了?”
四下无人时,顾修依旧习惯于唤他师父。
“臣睡了半个时辰,也该醒了。”韩墨初绕道走到顾修身后,双手很自然的搭到人肩上:“陛下方才传门下给事中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顾修坐的笔直的身子缓缓向身后倾靠:“就是朕同他说,昨儿的那些奏疏里朕恍惚写了一个错字,让他今日务必与朕找出来,再将那折子给朕送回来。”
“咳...”韩墨初闻言,瞬间轻笑出声:“今儿门下省的大人们可有得忙了。”
“先帝在时,门下省几乎是形同虚设。如今已是新朝,他们既食国朝俸禄,便没有那样养尊处优的道理。”
“那时端王殿下入门下省,短短两年竟将这么一个闲散衙门培植的能同珹王分庭抗礼。如今端王离朝,那些人就又都开始享清福了。”韩墨初转而在顾修身边落坐下来,伸出两指探了探顾修手背的茶盏:“茶凉了,臣让元宝与陛下换一盏来。”
“顾伸么?”顾修冷冷的嗤了一声,直呼其名道:“梁国公前两日向朕上疏奏请他家女儿与端王和离,朕已允了。”
提起端王顾伸,顾修连一句三哥也不愿叫出口。
说起顾伸,这个人的城府比顾值深沉,做出的事情也更恶心。
那年争高句丽时,便是他指使军医阵下毒险些酿成大祸。军务在上,他若在外身死,岌岌可危的是大周江山。
次年,他往漠南巡边之时,也是他派遣到公主身边的细作,伪造了公主的笔迹,向他传递手书。顾锦也是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的手足,他也口口声声唤着顾锦长姐,焉能在她大婚时送上两个细作?他何以能明知道顾锦所受何罪,还隐瞒不报,甚至利用此事去扳倒自己与顾偃。
这样可怖的心思,比什么都让人心寒。
元宝端了两盏热茶,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怀里抱着一摞黄绢奏疏,数量明显比前些日子少了一多半。元宝行事机灵,顾修与韩墨初的话他从来不往耳朵里听,将奏疏放下便走了出去。
“端王其人,能做到佯装残疾保存实力。其心难测,若非那日他焚了那匣子,受了那药性。”韩墨初端着茶盏轻抿一口:“今日坐在此处的,也当真不一定会是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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