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念习惯了不需要朋友,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
但他有了一个朋友。
他的第一个朋友,不是裴斟今。
是一个女孩子。
那是第一个容念无法觉察出一丝一毫恶意的人。
他们很久以前同班过,大概是小学,后来初中的分班后,又一次短暂同班了。
女孩很惊喜,但她的性格很温顺安静,温吞的白开水一样。
容念那时候就像一个浑身都是雷达的刺猬,他面无表情,在所有人看来,冷漠而且傲慢。
不搭理任何人,拒绝和任何人产生交集。
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作业被发下来的时候,容念打开却看到了一张纸。
这种纸他从小到大收到过很多,最多的一次,是全班每一个人。
但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学生,纸条上只会写:想和容念成为好朋友。
初中的时候其实少了一些,但内容和包装会华丽很多,很多送信的人他们既不认识容念,容念也不认识他们。
像这样随手撕下来的普通的纸条很少。
字也很短,一眼就可以看完。
所以他看了。
其实他不太记得上面的内容了。
应该是很寻常的文字,甚至写得很随便,字迹还有些潦草。
但他记得,尾巴上有个手画的笑脸。
内容大概是,好久不见,或者还能再次同班很惊喜。
她觉得容念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
更准确一些,她说的是:你给我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
如果容念是个愤世嫉俗,尖锐刻薄的人,或者真的傲慢一点,或许会觉得很好笑。
他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又是什么感受和反应。
但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没什么反应。
对方说,放学了要一起走吗?
上一个跟他说放学一起走的,还是打群架的那次。
但容念答应了。
忘记是为什么。
因为那句温柔,还是因为好奇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那果然是不寻常的放学路。
她好像根本看不到容念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感受不到容念平静目光下的审视,好像要挖出她心底隐藏的所有阴暗一样。
她的微笑的,没有任何戒备的放松,就好像她眼里的容念和所有人眼里的都不一样,甚至和容念自己以为的也不一样。
她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是从小到大一起上学的多年的同学。
她带容念去她的秘密基地。
学校附近的一家高楼的天台。
从顶楼爬上天台,需要爬上一层脚手架。
很危险的路。
脚手架上甚至还有铁锈。
那种好像稍微不慎就会擦伤破皮,得打破伤风。
就这样,嵌入水泥墙壁的脚手架甚至还断了几个,导致得一次跨过好几个台阶。
就像在攀岩一样。
即便是容念爬起来都觉得危险,好几次质疑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要不然直接放弃离开吧。
但她已经上去了,是第一个上去的,而且上去得很轻松。
可能是不服输,他那时候毕竟还是个中二少年,所以容念坚持上去了。
大片粉色橙色的云,就那样漂浮在蓝色的天空上。
“仰头望去,会觉得自由。是不是?”
容念迟迟从那种震撼中醒来,听到女孩笑着的声音。
天台风很大。
她是那种可爱的花苞头,被风吹起了头发,有些不自然。
但容念没有太在意。
他又一次仰头去看天空。
直到脖子发酸。
容念一边按着后颈,一边去看她的身影,却没有找到。
“我在这里。”
天台上很大,她在远处叫他。
容念找了半天才找到各种仿佛天井又像掩体一样的装置中的她。
她在其中一个和天台的边缘,被遮挡住了。
她趴在天台边,朝下张望。
天台很高,差点比她都高,得踮着脚才能望见远处的地面。
非常的安全。
风很大,但那个天气绝对不冷。
容念看到她先是张开手感受风,然后做了一个动作,她将手自然地放在了头上,摘下了头发。
那花苞头是一顶假发。
下面是个光头。
她笑眯眯地看着容念,好像等他吓一跳一样。
见到容念没什么反应,然后笑着率先解释了:“你可别多想,不是什么癌症啊化疗之类。就只是长头发太难打理了,这样轻松多了。”
容念的确没多想,他那时候没看过这类偶像剧,不知道光头等于化疗这个公式套路。
光头在他看来就只是一个发型。
不难看。
光头的女孩像个寺庙里的小沙弥,歪着头笑眯眯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心境澄明,宝相庄严的菩萨像。
她戴着普普通通的黑框眼镜,在风里笑着,气场有点说不出的透明的感觉,白开水一样。
或许是因为容念把她内心扫视了一遍,没找到任何阴暗,所以产生的透明感。
他那时候没有在意。
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
以至于不确定,那些话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说的,还是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说的。
她给容念讲了一个故事。
她曾经有一个朋友,普通朋友,她是老师的孩子,朋友也是老师的孩子,因此认识的。
突然有一天,那个朋友从一个楼上跳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妈妈又要再婚了。”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也许就只是因为这个,作为旁观者只能知道这个。
“是从这个天台吗?”
“不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久前的事情,但她还是无法抑制的悲伤,自责。
但在悲伤结束以后。
太阳快要落山之前。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她回头微笑但认真地对容念说。
“如果有一天你想跳下去,能不能答应我,不要一个人,记得叫上我一起。”
容念静静地看着她。
不确定,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寻找同类,死亡邀请吗?
人类有时候是这样的,明明已经想死了,却还会胆怯,或者孤独,需要有人一起。
她只是笑着,又说:“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个先跳下去了,作为违反约定的,剩下的那个就得活下去。”
风很大,因为是夏天,吹动她白蓝色的校服,瘦瘦小小的身影。
她很快就转校了。
因为教师父母的岗位调动。
“下次再见,好遗憾约好一起要写的故事没有写完。”
不久之后,容念从别人那里听到,就像一个闭环的恐怖故事。
她死了。
从很远的,容念不知道的城市的某个高楼跳下去。
是冬天,据说那天那里下了很大的雪。
别人说,因为她的妈妈又要再婚了。
容念打听过,往前数几年里没有第二个教师的孩子,因为这个原因死亡。
她好像连她死后可能的悲伤,也跟容念一起先度过了。
约定一起要写的故事,是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校园轻松日常。
里面的每个角色都像活在无尽的夏天里,活得普通而寻常,自由轻松。
两个人一人写一章,她把她的本子送给容念,作为临别礼物。
“你比我更有才华,要记得给我们写完哦。”
在她的故事结尾,写着那句话:
“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个先跳下去了,剩下的那个,要活下去。”
容念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朋友。
他不了解她,除了死亡的一切。
她也不了解他,除了名字的一切。
但她好像又了解了。
是唯一看见,他无时无刻不想要跳下去的自由。
又,剥夺了这个自由。
我替你死了,你就不能死了。
我替你悲伤过了,你就不能悲伤了。
我们两个,至少有一个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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