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框眼镜很重也很大,遮挡了大部分的脸。
他不关心人类,所以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只记得,她摘下花苞头假发,在风里笑,好像要看他因为假发下的光头而惊讶的恶作剧,却笑眯眯的,像个小沙弥或菩萨。
容念直到那一刻才想起她的名字,好像是,夏花。
她的本子和那句话,并没有留下了。
那个家里,属于容念的东西没有一样能留下来。
总是忽然之间就消失无踪。
被当废品卖掉。
或者当垃圾扔掉。
还有,当作炫耀的资本,随便送给别人。
捡回来的流浪狗也会被丢掉,哪怕他已经找到了领养的人,约定第二天送给对方,也不可以留一刻。
不断的剥夺,直到包括记忆在内,什么都没有。
妈妈皱眉看他,愤怒涨红了脸:“你的什么不是我的?连你都是我的,我处理你的东西怎么了?我整天低声下气到底是为了谁?你翅膀硬了,所以连你也要这样对我吗?要我怎么样,一个破本子要我去死来赔你吗……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让你难受,谁活的容易,你以为就只有你很难吗?你们都自私自利,永远都只想着自己。有没有一个人替我想一想……我只有你了……”
妈妈是,如果她只是一直打你,你可以死掉。
但如果她哭了,你就连死掉也不能的存在。
……
容念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朋友。
但如果他要活下去,就得有一个朋友。
得有人类情感里正向温暖的东西,作为锚点,用来活下去。
裴斟今是容念接触过的,所有主动接近他的人里,最正常的一个人。
是第二个容念觉察不出一丝一毫恶意,总是阳光灿烂笑着的人。
容念很累,他没有力气了,裴斟今离得最近,所以他选了他。
……
……
放学的路上。
裴斟今看着李君,笑着又提起了晚自习他来找裴斟今,教室里轰动的事情。
“有很多人认识你,你走了以后,兴奋也持续了很久。”
“一直有人在说,竟然是容念啊。”
“那语气就好像看见了神一样……你对一些人而言,是神一样的存在啊。”
裴斟今笑着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或者嫉妒,但那笑意里似乎也不能肯定是赞赏赞美。
更像是陈述事实。
裴斟今,无法准确。
李君感到茫然,他询问了:“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裴斟今带着一点惊讶笑道,就好像李君自己应该知道的:“你很有名啊。从小时候,就一直都很有名的。”
没有人会不看榜单。
哪怕是不喜欢学习的,成绩不好的,也会好奇第一名是谁。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一直在第一位,出现在各种竞赛奖项上,出现在发言台,作为主持人出现在台上。
就连体育竞赛,他都能什么项目都拿奖,哪怕不全都是第一名,那也是非人的存在。
如果是同一个学校,每个老师都会在班里提起。
即便是不同的学校,老师也会提起。
甚至因为隔着距离,想象会放大荣耀。
他好像什么都会,他好像无所不能。
如果你连一件事都做不好的时候,那个人却每一样都擅长,他怎么不算神一样呢?
大家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但有人写的东西,老师会抄写,拿去给所有人作为范文。
但最后却会赞叹地说一句,这种水平大家直到大学也用不上的,欣赏就好,不用学他。
你即便没有见过他,你也认识了他。
裴斟今笑着说:“你不知道吗?你写的每一篇文,全校每一个班的老师都会借来念给我们。可能其他学校也有。”
李君的第一反应却是惶然。
他睁大眼睛。
他并没有沾沾自喜,或者自豪,眼神甚至还有一点冷意。
他从小就很不喜欢一件事,甚至可以说排斥,那就是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老师叫起来朗读。
被妈妈叫出来读给大人听。
那种仿佛把自己的日记公开给别人一样。
每当他麻木读完了,老师还会赞美地看着他,问他是怎么写出来这样美的文字的,给大家讲讲。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他们真的欣赏读懂他的文字,难道看不见,他每一个字都在写: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怎么会,一边欣赏赞美他写下的求救,欣赏他血肉线条的流丽,一边仿佛视而不见,问他是怎么写出来的,这样美丽的文字?
很简单,如果你也像我这样绝望,你就可以写出来了。
最欣赏他才华的老师,在升调走之前特意对他说。
“文章憎命达。”
他笑着说,古今中外所有的诗人几乎都是在痛苦绝境里写出的最好的诗,当他们开始幸福的时候,就再也做不出那样的绝篇了。
他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
所以,他说,保持绝望和痛苦。
他知道,但他希望他痛苦。
他们欣赏他因为痛苦而无法停止书写下的美妙,但不在意他本身。
夜莺的歌声动听,但不唱歌的夜莺,对于听众来说,只是一只死去或者将要死去的鸟。
为了避免不被朗读,他开始分两个本子写东西。
一个写给自己看,一个写给别人看,他已经足够敷衍不带感情。
但即便这样,这种事还是会发生。
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愿意,喜不喜欢。
大家觉得这是在赞美,应该人人都求之不得。
不然就是在凡尔赛。
所有人都用不解的表情看着面无表情站在高台的他:所有人都在鼓掌夸赞你,你为什么不笑?你到底在炫耀什么?
但写给自己的,无论藏在哪里,仍会被妈妈拿去炫耀然后送人。
是所有人的妈妈都会把孩子的日记拿去炫耀送人吗?还是,就只有我。
李君有些阴郁,他没有表情,像是受虐待的小动物防备地看着裴斟今,下一瞬却不想被看到暴露的伤口而低下眼:“那已经过去了。”
他不知道,原来那些被打,被圈禁在窄小的书桌前,除了吃饭睡觉,只能学习学习学习的几乎逼疯他的窒息的时间里,还有一种产物。
荣耀。
这结论的存在,好像在证明妈妈对他所做的一切其实是正确的一样。
他为了只是能喘口气,为了能像大家一样正常地活着,而获得的成绩,在别人眼里,产生了这样的结果。
那怎么办,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没办法一直这样优秀的?
所以,他现在又没有活着的资格了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考第一了。他们说的好像不是我。”
李君想起了初中时候。
没有朋友,只有他自己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人生里没有任何其他。
有段时间,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每天从睁开眼到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在说话。
地板在说话,天花板在说话,桌子在说话。
书在说话,笔在说话,草在说话,天空在说话……没有什么不在说话。
连他的脑子都在自顾自说话。
他头好疼,要炸开了一样,他快疯了。
它们在骂他,用妈妈的语气咒骂他,嘲笑他,议论他,教导他。
哪怕晚上睡着了,在梦里,脑子也在一刻不停骂他。
如果第一次想要死,是无知的孩子惧怕暴力而想出的逃避方式。
第二次他想死,因为他发现没有活着的理由。
如果人生一眼看到底,就是这样的,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恶意麻木的眼神,微笑注视着他。
看他什么时候掉下来。
剩余的时间就是谩骂和学习学习学习学习,他到底为什么要坚持几十年?
他想逃,他想活,他为了活而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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