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颤抖的喉音中,我看见你在自救,你抱着浮木在水中沉沉浮浮。”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用掌心遮住脸。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在涪江的江声中,我遇见了你。你那样的柔软,天真,你的眼睛是忧愁却明亮的。你对我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你念了十二次。”
“这个世界非常奇怪,金钱和权力能改变太多太多。站在高处,所有人都毕恭毕敬,谄媚讨好。可一旦跌入尘埃,冷眼与嘲笑接踵而来。”谢问东声音冷淡,“世人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们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像小丑一般上蹦下跳,却不知自己的丑陋。他们虚伪、软弱、愚蠢、卑微、可怜、可笑又可悲。我不爱世人,哪怕一丝。”
你低声道:“你不要这么悲观,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
“开发部操作失误错发软件,合作伙伴勾结家族亲戚陷害于我,身边的所谓好友疏远关系,银行的闭门羹,一切不过是因为权与势的转变。”谢问东说,“我在那半年中阅尽人性,却并不觉悲凉。因为你对我念了十二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一开始的相处中,我斟酌每一个词句,生怕说话不得体,你就会缩入厚厚的壳中,不再上线。后来你渐渐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你会在夜里上线对我倾诉,身体不舒服时也会告诉我。然后你说,如果你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就与我见面,因为那时你将不会再自卑。”
你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谢问东坐到你身边,在你腿上搭了一条毯子:“冷吗?”
你摇摇头。
他说:“那夜之后,我在北大附近买了房,将一部分业务转移到北京。我计算着考试时间,录取时间,等着与你在北京相会。”
“可你失踪了,彻底地消失了。”
“我活到现在,仅有两次体验过那种程度的惶恐,那是最重的一次。”他轻声道,“在你失联后的那段时间,我用尽手段,机关算尽,挖掘你的消息。在四川念大学,姓顾,是围棋社成员,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信息。”
“我花了很长时间,直到你毕业,就业信息进入数据库,我才得知了你的去向。你去了西藏。”
你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纹路,问:“那另一次呢?”
“另一次是除夕那个夜晚,你不肯与我对视,也不肯与我说话。我和当年一样惶恐。”
“来西藏前,我深知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你就会像当年一样缩进壳里,再一次消失。而我无法再一次承受。所以,我读了千万遍你的诗集,透过那些笔迹,与过去的你一次次交谈,请求他给我钥匙。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全的准备。
包括如果你不肯与他相认,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所以他准备了那坛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埋于老树根下的酒。
包括如果发现你自残,他该怎么做,怎么说。所以他准备了那瓶颈细肚粗、红绸封口的金疮药。
包括如何不露声色的、一点点接近你,靠近你,介入你的生活。
包括如何不触碰你伤口地慢慢治愈你。
包括如何应对你嘴上的一次次拒绝。
包括……
谢问东身上带着一点雪茄燃后的烟火味,他倾身过来握住你痉挛的手指:“三年前你渡了我,如今,换我来渡你。我不爱世人,可若你让我去爱,我便会去,因为你是世人。”
柴火噼里,他的声音轻而温柔:“你是被放在藤编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我身边的,我捡到了你,所以,我不能答应不管你。北卿。”
你现在二十三岁零两个月,从小学时知道古人有表字后,便一直渴望与人以表字相称。
二十岁的及冠日,你为自己取了表字,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全天下,只有“聆声听音”软件里的X,知道你的表字。
那是你在软件里的ID,顾北卿。
第81章
谢问东松松地握着你的手,温度从指尖传到手腕,你停止了颤抖。
“谢兄。”你轻声道。
他说:“你早就知道了,对么。”
你说:“谢兄不是一直在告诉我么。”
从除夕夜的重逢开始,他便留给了你无数的线索。
新年的第一天夜晚,他撑伞踏雪,送你到员工宿舍门口,告诉你不会因雪停而停止等待。他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他称呼你为卿,现在以声,过去以字。
黄浦江的夜晚,酒醉的你对他念那一段古文。夫人生实难,有生必灭……转盼之间,悉为飞尘。过去的你戴着耳机,长腿交迭搭在酒店的飘窗上,在电流的滋滋声中念起它。时隔三年,他说,你还是这么爱屠隆的这篇序言。
他让你掀开锅盖,你看到了金黄的蛋炒饭,是你最爱的火锅伴侣。
他知道你会在寒食节临摹《黄州寒食诗帖》,因为大三下学期的你,曾在电流与X的陪伴下,在深夜的虫鸣中,完整地临摹、背诵。
他说,他怕你再一次消失。
他说,关于文心。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的暗示与明示。
其实你并不需要暗示,早在很久之前,你便将屏幕那头的X代入涪江畔谢兄的脸。
祖籍江苏南京,生意遇到挫折,二三十岁,理工男。
谜底早已摆在你的面前,他从未尝试遮掩。
壁炉火光跳动,影子铺落在地毯上,离得很近。空气中弥漫着橡木燃烧的淡淡清香,那是森林晨雾,是林中鸟语。
谢问东说:“是卿聪明。”
“谢兄。”你低低地重复,“谢兄……”
你反握住谢问东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又松开。然后你抱住他,闭眼埋在他肩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拥抱让你们紧紧贴在一起,你们的身体如此契合,你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这样严丝合缝的拥抱。
谢问东回搂住你的腰身,手掌轻抚你的后背:“你有话要说吗?”
你松开他,微笑说道:“谢兄,让我陪你喝那一坛酒吧。”
你们来到院子,挖出了那坛黄泥塑封的“见君子”,砸开了塑封的黄泥。
坐在初春的翠绿草地上,你率先喝了第一口,烈酒入腹,你感觉热气从四肢百骸散发,涌入眼眶。
你将酒坛递给谢问东,他喝了一大口,将酒坛放在地上。
“谢兄。”今夜月色澄亮,你望向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谢问东说:“顾兄请讲。”
“我今年二十三岁,八年前我十五岁,念初二。”你拎起酒坛喝了一口,“那年,我有一个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误会他因为新朋友而不理我了,难受了整整半个月。我发誓永远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和好了。”
“可他用一块巧克力把我哄回来了。那一天我觉得他全世界最最最好。”你说,“那一年,我十五岁。”
谢问东喝了一口酒,望着你。
“七年前我十六岁,念高一。我的网恋对象背着很重的书包,气喘吁吁地爬了上百级台阶来找我。他裤兜里揣着十几张手抄的数学题条子,拖延时间,差点错过航班。”你说,“他想留下与我一起上高中,我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可他用一滴眼泪让我心软了。”你又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酒液顺着唇角滴下,砸在手背上,如同多年前砸下的那一滴眼泪,“夏天的日落很迟,夕阳倦倦地洒在公交站台上,我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滴眼泪是滚烫的,砸得我的虎口处生疼。于是,我答应了他写信。”
“那一年,我十六岁。”
你们在月色下并肩而坐,烈酒的浓郁香气弥漫在初春的庭院中,寒风也微醺。
“三年多前,我十九岁不到二十,念大二。吉他社的姑娘想与我谈恋爱,在秋老虎肆虐的那几天,她与我打赌,如果第二天下雨,我就答应做她的男朋友。”你轻声道,“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谈恋爱,天也并未下雨。可她举着水管淋湿了一棵大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夜月色明亮,将她眼里的水渍映得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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