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怪的是,这像一款幽灵软件。
电台主播中除了官方测试号,便只有你一个人。而听众除了那位兄台,也没有另外的人。或许是你没掌握正确的搜索方法,可直觉告诉你,这款软件就是如此空旷。
你点进过那位兄台的主页,他的注册用户号是0000001,你的注册用户号是0000005.如此看来,你们确实是最早注册的人。
正当你发呆之时,他发来了弹幕。
“卿今天很安静。”
“我听到了虫食木叶。”
你微愣了一下——虫食木叶这个词出自蔡邕的《笔论》,形容在夜里安静为书之时,笔尖发力摩擦纸张的轻声,如同小虫子在啃食木叶。
若非同道之人,很难知晓这个词。
回忆起上课时老师讲述的内容,你已下意识念了出来:“……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条弹幕。
他发的弹幕与你的声音同时出现,同样的六个字,是《笔论》的结尾句。
“……方得谓之书矣。”
你看着那行字,向后倚靠着椅背,轻轻笑出声来。
这笑令你别扭又僵硬,拉扯得脸上的肉生疼,你不得不轻轻揉了揉腮边的软肉。
吃药以来,你一直情绪淡漠,独来独往,避免与任何人说话接触,你在自习室一呆就是整天整夜,更是从未笑过。
可是现在,隔着屏幕上逐渐消失的六个字,你与这位不知名的陌生人短暂会心。
又一条弹幕出现了。
“卿今晚第一次笑,窗外正星垂平野。”
第37章
你刚想说话,一阵突如其来的呕意泛至喉口。这也是药的副作用之一,令你恶心欲呕,不定时发作。
你快步走到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干呕,呕得眼圈发红,胃部抽搐。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只有几口清水与胃液。
几分钟后你捧起水漱口洗脸,撑着台面直起腰来,望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人,感觉自己像一个深夜飘荡在街头的鬼魂。
你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珠,目光落在置物架上,却是一顿——你下意识将手机带在了身边,“聆声听音”软件仍在运行。
屏幕上已多了一条弹幕:身体不舒服么?
你愣了一会儿,拿起手机,说:“抱歉。”
弹幕道:为何说抱歉呢。
你想,当然需要抱歉。在这个贩卖声音的软件里,听众期待的是欢快的歌声,磁性的嗓音,你却让他听到哭腔与呕吐,太狼狈了。
弹幕又道:没关系的。肠胃不舒服的话,建议喝些热的,躺着休息一会儿。
你走出卫生间,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小口小口喝着你出门前泡的菊花枸杞茶,对他解释:“我没事。只是错过了晚饭,饿得有些反胃。”吐过后的嗓音泛着微微的沙哑,被茶水润泽后好转了许多,至少不再难听。
他回复:刚吐完不要急着吃东西,先喝些热水垫垫,休息半个小时,再去吃些清淡的食物,比如面条。
你说:“好的,谢谢你。”
你确实不太站得住,便在沙发上躺下,腿弯搭着扶手轻轻晃荡,掌根一下一下按揉着因呕吐而抽搐的胃部。你不爱做这样麻烦的事情,可手掌下冰冷的触感告诉你,现在要是不照顾好它,等会儿它就会痉挛给你看。于是你又撑着坐起,再次灌了两口热茶。
这位神秘听众的ID名是“X”,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母,没有任何多余花哨之处,如同他的资料栏一样空白又神秘。
X回复:卿很喜欢说谢谢和抱歉。
你笑了起来,刚上初中时,你在信里对陈知玉吐槽“体面人”舍友,他们总是把“谢谢”、“对不起”挂在嘴边,没想到时隔几年,你也成为了这样的“体面人”。
你想起之前搁置的话题,问:“兄台也对书法有研究吗?”
X:对篆刻比较感兴趣,也收藏过一些字画。
你瞬间了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书画印本是一体。一位会书的文人,必是饱读诗书之士,而在一幅满是墨色的作品上钤朱红的印,更是考验对印文与构图的理解。
你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话题。你本就不善于与人交流,近期的药物更是让你丧失表达欲与聊天欲。
X却道:你身体不舒服,休息为主,不用特意和我说话。
你盯着屏幕,轻声嗯了一下。那一瞬间你感觉到理解与关心,并头一次萌生出这样的念头——被人关心的感觉似乎并不差。当然,关心的人要在很远之外,才不会让关心成为负担。隔着一根网线的陌生人,对你来说刚刚好。
他与你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软件中的电流声轻轻作响。揉了一会儿后肚子舒服了一些,你便拽过靠枕抱在怀里,捏了捏酸痛的手腕。
再看向屏幕时,上面多了一条弹幕。
X:卿所在的城市,最近还会下雨吗?
你似乎懂他的一语双关,略微思索后道:“不太下雨了。”
你又添了句:“冬天干燥,下雨很少。”
X:北方的冬天,确实不太下雨。
你说:“我在南方。嗯……好像也不太南,四川算是南方么?”
X:算。
X:几年前出差去过一次,很喜欢那里的江水。
你又沉默了,除非是问你问题,否则你很难接上话头。而他刚刚告诉过你,不用特意与他聊天。
X又道:今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好么?
你说:“没有心情不好。”
这次过了稍久,X发来一段很长的话。
“以前你的声音,像是夏季的露水落在荷叶上,清亮极了。今天你的声音,却像秋雨打枯叶,低沉难过。同样好听,却让我觉得,星星有些暗了。”
你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你的比喻,很有意境。”
或许是听出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X并未追问,只是安慰:“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必烦恼。工作只是工作,不值得为之影响生活。”
你说:“不是工作。我还在念大学。”
说完后骤然意识到——你好像被套话了。对方的谈话如此高超,寥寥几句,便套出了你的年龄和所在省份。他甚至都没有问,是你自己说的。
更甚至——你分辨不出他是套话,还是闲聊。
你抿了抿唇,手指搓了搓靠枕上的流苏花边,闭嘴不说话了。
你在想,是你太笨,还是他太聪明。
沉默了一会儿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大段话。
“抱歉,认识这么久却没有自我介绍,希望现在能弥补。我祖籍江苏南京,近三代都是生意人。从来一身铜臭,那天偶然听到你念书,竟颇有感触,于是加诸关注,希望没有对你造成困扰。最近生意上遇到一些难处,时常焦躁,但每每听见你的声音,总会平静安祥。你若是还有其他想知道的,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看着这段话,他泄露的信息和你泄露的信息相仿,你内心稍稍平衡了。
你说:“我觉得你很有文化,并不是一身铜臭。”
X:谢谢。
X:还生气吗?
你沉默了几秒,说:“我没有生气。”
你又翻看了一遍今晚的聊天记录,他的语气从头至尾都从容和缓,娓娓道来,却隐隐透着上位者主导谈话的游刃有余。虽然如此,并未让你觉得不适,或许因为他言语间的关心。
X:谢谢你的宽容。以后如果生气,可以告诉我。
没等你说话,又是一条弹幕:聊了半个小时,希望你身体舒服一些了。饿了太久之后进食,五分饱最好,不然容易难受。
你说:“好的,谢谢。”
X:另外,如果阴云密布太久,偶尔下雨也是不错的,或许能拨云见月,畅抒心怀。
你盯着这一条,抿紧嘴唇不语。
X: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可以告诉我心情不好的原因,或许我能为你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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