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头望向窗外,今夜无月,唯有满天星子。
你说:“我怕北京雪停。”
X:我昨天刚离开北京,雪还在下。天气预报说,这是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你说:“但愿如此。”
X:好了,去吃些东西,然后早些休息吧。
X: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不必担忧。
X:祝卿晚安,好梦常伴。
听众人数变为了0。
“卿”是你ID名的最后一个字,当初你输入这个ID时,脑中涌过许多关于诗意、关于文雅的梦境。这个字每次出现在屏幕上,你都觉得收到了一封簪花小楷的信笺,一封跨越时空的信笺。那必是一张泛着微黄的羊皮纸,边角微微卷起,凑近了闻,一股被时光沉淀的松烟墨馨香扑鼻而入。
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
你轻声读了一遍这句话,良久,释怀地笑了笑。
那晚离开酒店后,你去餐馆点了一碗撒着翠绿葱花的鸡丝面,慢慢地吃完后,踏着枯叶与寒霜,你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你连续好几天没有登录游戏,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消息,此时电话刚一拨通,就被接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松了口气:“顾哥,我还以为你又失踪了。”
你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散步般缓缓走着,对他说:“很多年前,苏轼用了七年时间,调配出了一款香,名叫‘雪中春信’。”
陈知玉说:“嗯。”
“此香,意在还原梅花在雪中初绽的香味,为人们捎去早春的信号。”你说,“我最近抄经的时候,很爱燃这款香。”
陈知玉说:“那我也去买来闻闻,但是哥啊,你平白无故说这个是为啥?”
你慢慢地笑了一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今天已经很晚,没法寄出。明天一早我去寄。我想说,我会和信同时到北京,去雪中见你。”
电话里的呼吸停滞了一下,随即他提高声音明显激动地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高考后你就骗过我。”
你:“……”
陈知玉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我早就原谅你了。我等你来,然后我们去看海。”
你轻轻嗯了一声。
“我等你。”他重复了一遍。
“好。”
挂断电话后,你买了两天后去北京的火车票。
你要再去看一次涪江,然后,北上。
第38章
第二天一早,你去邮局寄信。在柜台前,用小木棒挑起木工白胶来粘贴邮票时,你的动作有些生疏,手指微微发颤。
邮局工作人员问你是否需要帮助,你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摇头说不用。
你将封好口的信投入邮筒,走出邮局时,门外是难得的大晴天。
吃过午饭后,你坐上了去绵阳的火车。
火车是你最爱的交通工具,窄窄的车厢里,无数不同的人,无数的远方在此汇集。背着巨大编织袋的农民工,染着各色头发的年轻人,睡在过道的乐队吉他手,眼睛闪光充满好奇的背包客……无数种生活的方式,无数种生命的可能。
在这里,天南地北的不同口音是生命的鲜活乐章,就连漂浮在空中的泡面味,都带着脏兮兮的热烈诗意。
你戴着耳机,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耳机里的音乐随机播放,时而欢快,时而沉郁。
三个小时后你下了火车,再次站在了这座城市的地面。
这是一座第一次给你自由的城市,也是一座令你拥有又丧失梦想的城市。
你乘坐公交,来到了南山山脚。
抬头向上望去,一百多级台阶,熟悉又陌生。
你抬脚往上走。
上大学后你便不再坚持跑步,体力不如高中,只走了不到一半,你就略微有些气喘。又或许,这与体力无关,是心的重量太过沉甸甸。
高中三年,你曾无数次上下这一百多级台阶。
第一次,是参加自主招生考试。那时的你满心与挚友分离的苦痛,心不在焉地听着父亲一遍遍的嘱咐,敷衍地嗯声应付。
后来的无数次,也曾单独,也曾与人同行。或在将暮未暮的傍晚,也在日出未出的清晨。过去,你踩着地上太阳移动的光斑下山,送许潇然去公交站台。你与钱渊说笑玩闹,比谁能率先爬上山顶。你与吴文瀚并肩而行,安静又含笑地听他讲话,他在课外书里读到某座神奇的高山,山巅或有高人渡劫修行,他用望远镜夜观天象,某星与某星千亿年前或是一体,他用湿纸巾与绿豆培养出了豆芽菜,炒之甚为清香,再辅以他自己种的百里香,甚美味。
你喘得有些厉害了,不得不弯腰撑着膝盖,停下脚步休息。
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你能一次不休息地爬上海拔一千多米的青城山,却无法走完这短短的一百来级台阶。
汗水滚入眼睛,濡湿了睫毛。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是高考后的第三天,学校已人去楼空,寥寥无人。你孤单一人背着行李下山,炙热的午后阳光下,长长的台阶上只有你一个人的足音,与嘶哑无力的蝉鸣。寂静啊。下山后,你买来当午饭的紫米肉松饭团已经失去温度与色泽。
休息好后,你走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
你向门卫出示磨损褪色的高中学生卡,进入了学校。
正是上课时间,学校静得可怕。你在教学楼前驻足,红榜上是陌生的名字与照片。照片上的学弟戴着眼镜,神情恭肃。你路过收发室,目光慢慢地掠过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生锈的门把手,脱落了一个角的墙纸。
最后,你沿着垂落青色花藤的围墙,慢慢地踱步。你走着,似乎看见了月亮,又似乎闻到了玫瑰花香。
你摘下一朵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实是玫瑰的一种。
离开校园前,你将玫瑰递至唇边,闭上眼睛,轻轻亲吻。随即你松开拈着花的指尖,花朵立刻被寒冬凛冽的劲风刮走远去。
下山时风变大了,你走到一半,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在冰冷冻骨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掩面,渐渐地双肩抽搐。你紧咬牙关,压制着喉口的哽咽,可你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于是哭声变大了。
你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见就听见吧,看见就看见吧。你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你哭得撕心裂肺,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滴落,浸湿了膝盖。你哭得全身一阵阵发颤,喉口的呜咽像某种动物在深夜的悲鸣。
二十四岁的陆焉识在回国的轮渡上,眼睛一次次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而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也没有说过,他多么的爱自由。
而二十岁的你坐在南山山腰,两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痛哭,哭你烧焦的心,哭你死去的诗。你同样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多么的爱你的文心。
昔日孟郊登科,春风得意,打马长安,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那年盛夏的你,却只能空叹昔日龌龊,不足当夸。
金榜无名,伤心游子,两年大学虚度。
你透过朦胧的泪眼向下望去,上南山的路那么长,那么陡,每一步都风雨泥泞,镌刻着上下求索的文心。
你的文心失落在了石刻的台阶上,指甲抠得鲜血淋漓,你也带不走它了。
天黑以后,你来到了涪江畔,沿着堤坝慢慢地走。过去考差时,你便习惯在夜里沿着涪江散步,听江声,听风鸣。高考后那个空落的夜晚,你也在涪江畔徘徊至深夜。
大哭一场后你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嗓子很哑,不时咳嗽。你的眼睛周围一定是红肿了,被江风吹得生疼。
你沿着河堤走到头,又掉头往回走。你走得很慢,思绪放空。走到第三趟时,你发现河堤旁站着一个人。略一回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面对着江面站立。
天已经全黑了,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几乎融入夜色,你会注意到他,是因为黑暗中那一星点橙色的火光。他在抽着一支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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