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好。
她和你拥抱,头发上有薰衣草的芳香。你感觉脖子濡湿了,于是耐心地等那处的泪痕干涸,才轻轻地推开她。
“好好学习。”你对她说。
她揉了揉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三年了,你个钢铁直男,能不能换一句话。”
你便说:“那好好吃饭。”
她又笑了。
陈知玉走过来捶了捶你的肩膀,你发现他的眼睛也有一点红。
他说:“对不起。”
你略怔了怔。你动了动唇,想告诉他不用说对不起,你不会因为不被选择而怨恨他。可你鼻腔酸楚,便唯有沉默。
他拥抱了你,在你耳边说:“三年后,我们一起考去北京。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失约。”
车站的广播开始提醒乘车,他推着你往乘车口走去,又说:“记住给我写信。嗯,什么都可以写,食堂的饭菜,宿舍的室友,新奇的笑话,什么都可以,一定要记得……”
他的声音有一点发颤,你不去看他。
大巴车缓缓驶出车位,你看见陈知玉和果果在窗外用力地朝你挥手,像高高举起的旗帜。
三个小时的车程,你一直单曲循环着一首歌。
Don't promise that you're gonna write
Don't promise that you'll call
Just promise that you won't et we had it all......
Cause you were mine for the summer
Now we know it's nearly over
Feels like snow in September
But I always will remember......
You were my summer love
You always will be my summer love......
大巴驶入城区,绿化带里的棠棣、鸢尾和百合已经不复鲜艳,空气里也弥漫着飕飕的凉意。
夏天已经逝去。
他终究是缺席了你的青春。
第12章
初秋九月的凉风里,你开始了高中生活。
这是你第一次住校,与三个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对你来说是完全新奇的体验,期待之余有些惶恐。
其中两个室友非常相像,他们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像铜墙铁壁,隔绝了真实的视线,经过镜片的过滤,只剩下教科书般标准的礼貌。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把“对不起”、“谢谢”挂在嘴边,笑容的弧度也精准如手术刀,不会让人觉得怠慢,更不会让人觉得亲切。
每天早上,对铺会传来窸窸窣窣的下床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水流声和洗漱声,一段时间的安静后,咔嚓的关门声响起,你便知道准是七点半。迷迷糊糊中的你会立刻心安,裹紧被子再睡上半个小时。
在教室或食堂碰到,你们会礼貌地互相点头示意,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这是你第一次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礼貌的疏离,立刻爱上了这种感觉。每个人都被无形的薄膜覆盖,每个人都尊重距离和边界,这正是你一直追求的自由。
你与宿舍的另一个人成为了朋友。
他叫钱渊,和你一样喜欢赖床。
每天早上关门声响起,他会翻个身继续睡,震颤通过相连的床铺传到你身上,你睡得更安心了。等他也关门离开,你在睡梦中倒计时,还能再睡十分钟。
每次你踏着早自习的铃声进入教室,钱渊总会飞快地看你一眼,明显地放松下来——像怕你迟到似的。你开始怀疑,他洗漱时发出特别大的声音,是不是故意想吵醒你。
有一天你装好上课要用的书,正要离开宿舍,门却被砰地一下撞开了,钱渊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他书包背在身前,嘴里叼着馒头,慌里慌张地在书架上翻找,含糊不清地念着:“化学,化学,啊……”
你看向洒了一桌子的书,好言提醒:“右边第三本。”
钱渊把化学书塞进书包,拿下馒头,腾出嘴来:“谢谢。”
他边啃馒头边往外跑,跑到一半又顿住,转头看你:“快走,要迟到了。”
你关上宿舍门,跟在他身后,悠然地看了眼手表:“不急,去教室只需要五分钟,完全来得及。”
钱渊放慢脚步和你并行,问:“你怎么每天都赖床。”
你挠了挠头:“我喜欢睡觉。”
准确地说是喜欢做梦,你一直认为,梦是连接无数个平行世界的桥梁。
“我也喜欢睡觉。”钱渊又问,“那你还喜欢啥?”
“呃……吃饭?”
“我也喜欢吃饭。”
你俩说起食堂的辣子鸡和土豆牛肉,一前一后走进教室,铃声刚好打响。
“原来真的不会迟到。”回座位前,钱渊很惊讶地对你说。
于是第二天,他和你一起睡过了头。
在路上狂奔的你再也没了往日的悠闲,气喘吁吁地问:“你今天、怎么、怎么睡过头了?”
钱渊也气喘吁吁,书包在背上一砸一砸:“我、我想着反正你有经验,就、就跟着你睡,你怎么……怎么没起啊?”
你崩溃:“我、我在等着听你的关门声!”
他也崩溃:“我在等你先起!”
你俩迟到了三十分钟,被班主任罚站一整节课,捧着书在教室后面大眼瞪小眼。
数学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教室时,习惯性地往你的座位看,疑惑道:“科代表呢?”
他说完就看见了站在最后一排的你:“——哦,科代表被罚站了。来吧,上课。”
同学们纷纷转头向后看,教室里弥漫着善意的笑声。
你无地自容地拿书挡住脸。
钱渊也拿书挡着脸,小声说:“兄弟,我对不起你。”
你小声回复:“我也对不起你。”
男孩的友情很简单,一起逃过的课,一起翻过的墙,一起上过的网。在这节三角函数恒等变换的数学课上,一同被罚站的你俩陡然生出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谊。
一整节课上,钱渊不断变换着站立的左右腿,下课铃一响后他如释重负地扶住墙,对你说:“不得不说,睡懒觉真爽啊!”
你:“……”
当天放学,你去小卖部买了闹钟。放在下铺书桌的闹钟每天八点准时响起,你和钱渊约定各关一天。
就这样,你们建立了共同赖床的革命友谊。
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后,你觉得空气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那么从容美好。
你每周五去一趟收发室,往往刚跨过门槛,目光就迫不及待地落在氧化掉漆的格子上,里面总是静静地躺着一封信,有时是两封。
每周固定的那封是陈知玉的,他从未失约。随机寄来的是果果的。
你给他们回信。你对陈知玉讲起钱渊,讲起那两名成熟的体面人舍友,讲起你最喜欢的数学老师,你说你喜欢他是出于对数学的爱屋及乌,因为他太像数学了——他总是黑衣黑裤黑皮鞋,面无表情,不茍言笑,讲题直击要点,从无废话。他就是行走的数学,精准,简洁,效率至上。
你说你唯一苦恼的是物理,物理老师近五十岁,口音非常重,总把H发音成F。有一次连续上了四节物理课,下课后你近乎呆滞地趴在桌上,满脑子都是发发发发发发发。
陈知玉的信偏家常,用词也随意,常常会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真是服了什么傻X”、“考得好差兄弟我要头悬梁锥刺股去了”这样的表述。
但果果的信便非常精致讲究了。
清雅秀丽的楷书工整地写着你的地址与姓名,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第一句总是:“顾如风,见信如晤。”
最后一句是——纸短情长,言不尽意,相思如故。
精致信纸带着淡淡的熏香味,边缘缀着手绘的玫瑰和鸢尾。
她写月光和芳草,秋风和冬雪,写她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信里只写美好的事物,从不提生活的苦闷。读她的信,你仿佛觉得生活只有美好。
她问你有没有看那本书。她指的是《挪威的森林》,这是你上大巴前她送你的书。你说读了。她问你有没有读到最后一页。你说读到了。她说那句话永远有效。你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便只在信里含糊过去。她便很久没有给你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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