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恐惧将你吞噬,你颤抖着叫了一声:“妈……”
原来她一直在说话,只不过你此时才恢复听觉。
“……文学不能当饭吃啊,而且,如果你考不上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年工作赚钱的时间?要是考上了,那就是浪费三年赚钱的时间。”她说,“和我打牌的王阿姨,人家的儿子学的会计,今年就在厂里实习赚钱了,赚的钱还给家里。你呢?你赚了钱,一个子儿都没给妈妈,还藏着掖着,好像我会抢你的一样。”
那张纸裂开了,“我心匪石”孤零零地躺在半边纸上。
你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倒在地上,怕冷似的抱紧了四本中国文学史,像抱紧冬夜的柴火。
你当然知道文学不能当饭吃,所以你从大一起就开始用编程来赚钱。文学无用,你怎么会不知道文学无用呢?这三年你一刻不停地攒钱,不过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那些无用的东西。
你为你的月亮准备好了六便士。
没有了六便士,你会饿死。可没有了月亮,你会活着死去。
文字不是糊口的,文字是言志的。
这句话哽在你的喉口几乎让你窒息,可你不能将它说出来。这座冰冷的房子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透彻,你趴在冰冷的地上几近死去。
“别人家的孩子知道孝敬妈妈,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妈妈对你不好吗?”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拿过审讯灯放在地上,让你即使趴在地上也被那强光笼罩着。
“来,告诉妈妈。”她声音温柔,“你有多少钱?”
你抱着你一字一字抄的笔记,机械地回答:“两万。”
她依然温柔:“我现在不相信你的话,你前科太多。没关系,我们继续。”
凌晨三点。
“……三万五。”
她说:“你刚才说的是三万八。”
饥饿、口渴、疲惫,近二十个小时的未眠、未进食、未进水,再加上强光与审讯,你数次昏睡又数次被泼在脸上的冷茶唤醒。你躺的地面已经积了一大堆茶渣与凉水,你把书和笔记护在肚子下面,没让它们被冷茶浸湿。
“来,告诉妈妈,你存了多少钱?”
“求您……”你终于崩溃了,“我把钱全都给您,让我睡觉……”
你闭着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流下:“我想睡觉……”
“那你说实话,你存了多少钱?”
你虚弱地问她:“说实话你就让我睡觉么?”
“先说来听听。”她不动如山,“等我验证是实话再说。”
冷茶浸湿了笔记的角落,你内心的弦一下子绷断了。
你打开银行软件:“全给给您,给我留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钱就行。”
她抢过你的手机,笑起来:“哟,三年存了八万三,比你爸赚的钱都多。不愧是我儿子。”
“你这么会赚钱,就应该早早工作呀,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赚更多的钱,对不对?咱别考研了,考得上和考不上都浪费赚钱的时间,是不是?妈妈不会害你。”
你挣扎着撑着地面坐起,而后双膝着地跪在她的面前。你像个败兵一般屈服了,你没有任何力量胜过她。
你对她磕头。
嘴里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求您……让我去考试……”
“以后赚的钱全部给您,只要您……让我考……求求您……”
“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忠不孝……我改正……”
你一直磕头。
“以后我告诉您任何事……放假按时回家……每天打电话……我好好改,我一定改……”
“我……想办法赚钱……保证和上班赚的钱一样多,全都给您……”
“求您……”
你不知道磕了多久,你像个上了发条的机械人一般,重复着磕头的动作。额头一定已经破了,因为你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团通红的血迹。
“求您……”
“求您……”
你的嗓子沙哑如破锣,重复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你将那撕裂的半张笔记攥在手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六便士已经丢了,如果月亮再丢失,你一定会死掉的。你要保护你的月亮,即使是跪来的,即使是求来的。
即使卑微入尘埃,即使匍匐在别人脚下。
即使字字泣血,即使尊严全失。
文心。
你跟谁也没有说过,你多么爱你的文心。
第52章
你母亲的脸上再次出现胜利者的微笑,妄想逃脱掌控的囚徒重新臣服于她,那是君王的微笑,她再次掌控了这个家庭的至高权威。
于是,她不介意施舍一点慈悲。
“起来。”她说,“钱是你自己赚的,你愿意拿出来孝敬妈妈,妈妈很欣慰,我的儿子终于能报答妈妈了。”
你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头疼欲裂,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用尽力气想听清她的声音。
“……做母亲的,哪里忍心看孩子吃苦。我会留给你今年的生活费,当然,前提是你放弃考研,毕业后就参加工作。”
她嫌弃地看向地上那堆被打湿的教材与笔记,就像在看一堆连环卫工人都厌弃的道路垃圾:“文学这种东西没有用的。听妈妈的,乖。”
你视线模糊,却还能看清躺在门缝下,撕碎的另外半张笔记。
两首《柏舟》同时在你心中清晰。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之死矢靡它。
你抬起头,缓慢但坚决:“……不。”
她的表情和眼神一下子变化,如同杀人如麻的中世纪君主,阴沉地盯着胆敢违抗她的囚徒。背光而站的她面目狰狞,像疯子或杀人犯。
“那你,好好反省吧。”
她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你慢慢地捡起地上的书本,小心翼翼擦着被冷茶浸湿的边角,你动作很慢很轻,害怕弄碎那些脆弱的纸张。你将单页的笔记摊平放在书桌上,期待天亮后的阳光晒干那些水渍。
然后,你连外套都没有力气脱,便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你是被一阵又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昨晚离开的七大姑八大姨又被叫了回来,听着你母亲的哭闹和讲述。
“你们说说,他从小到大,我有哪里对不起他的地方?”
“让他别考是为他好啊……我这个当妈的还会害他不成?”她刻意提高的声音穿过紧闭的门缝,落到你的耳边,“毕业后找个工作,早早存钱买房买车结婚,这才是正道,大家都开心。偏要去考什么文学,闲得慌,我还要给他付学费付生活费,还不好找工作,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你摸了摸额头,血迹已经结痂。近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你其实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只是头晕和发冷。
“……我养他不是为了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紧锁的门从外面打开,亲戚们轮番上前劝你。
“哎呀,父母是过来人,有经验,他们不会害你的呀!”
“喜欢文学的话,自己空闲时间读读小说就好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浪费钱去学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
“中秋节呢,没必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对不对?你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才和好,一家子就该和和美美的嘛!”
你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客厅。你父亲站在昨天的角落里,脊背佝偻,沉默地抽着烟,避开你的目光。
思维已经停滞。你只是看到,在一次次的劝告下,你的自尊被母亲丢在脚底,任由无数人狠狠踩踏。
她太懂怎么戳你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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