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补觉吧。”你对赵甲说,“你今天的状态不适合下棋。”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你习惯以正弦函数的图像来描绘赵甲的状态。从波峰到波谷,大概是一周的时间。
果不其然,等到下周四在咖啡馆碰面,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老实人模样,只字不提上周六的事情。你也默契地不提不问,只在棋盘中与他交锋。
暑假来临,你再次以留校打工为借口拒绝回家,你母亲默许了你的决定。不过这次你并没有骗她——你在校外的一家酒吧打工。
那杯Highball引起了你的兴趣,威士忌与苏打水的碰撞,竟然可以迸发出那样奇妙的口感。你在清酒吧学习调酒,乐此不疲。
每天下午六点,在黑胶唱片古典悠扬的音乐声中,你换上白衬衫灰马甲的工作服,坐在吧台后面调酒。各种调酒器具在你手中乖巧臣服,你像初入实验室的孩童,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化学反应的碰撞与发生。
酒吧老板是一位慵懒知性的年轻女子,喜欢喝烈酒,喜欢读侦探小说。她见你学得精准而快速,便放心地将吧台交给你,躲在她的专属包间读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佐以加冰的威士忌。
清酒吧氛围古雅,沙沙的翻书声,偶尔的交谈声,全是低而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位女孩连续来了五天。她总是点一杯长岛冰茶,坐在你面前静静地读一整晚书,与你仅隔着半米宽的窄窄吧台。
她读的是《岛上书店》,翻书时手指一动,露出手腕上的黑色吉他纹身。你不经意地瞥见那个纹身,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白天,你在宿舍里写代码和做翻译。大学的第一年过去,你有了不少存款,去一趟北京是绰绰有余。可每当这个念头蹦出,又会被你狠狠压下。
蝉鸣燥热的盛夏,吴文瀚来学校找你。
你们喝着加冰的可乐,在人烟稀少的学校慢慢逛着,草坪翠绿,湖水泛着碧波,洁白的大鹅悠然戏水。
“我报了上海的学校。”他笑着道,“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就该到了。”
你说:“我记得宁茉去了浙江。”
“哦,我们分了。”他语气平淡。
你惊讶地看着他。
他捡起一块扁石掷入湖中,打出漂亮的水漂:“就在这个暑假,我们试过了。她对我没有感觉,我对她也没有感觉,嗯,身体上。”
“太熟悉了。”他说,“从五岁起,我们在同一个澡堂洗澡,后来,我帮她买卫生棉,她送我内裤。对我们双方而言,一切都熟悉而平淡,没有惊喜。这对于爱情来说,太可怕了。于是她提了分手。”
“……啊?”
你脚步缓慢地跟在他身边,炙热的太阳让你的思绪也缓慢了。你想起他满脸认真地写着每月一封的情书,想起晚香玉的香风下,他们互相嫌弃又互相爱护地拌嘴。想起他们拿你当传话筒,传递那些别别扭扭的和好的请求。
你们走累了,在黑色长椅坐下。
“所以……”你迟疑地问,“人是不能与自己的青梅竹马在一起的么?”
“要看性格。”
他像过去对你讲河流的支流一般,耐心地分析:“如果双方的性格是温和平稳的,或许可以。但如果双方都向往刺激和激情,那大概率不行。”
你说:“那如果一方喜欢平稳,另一方喜欢激情呢?”
吴文瀚笑道:“那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你出神地盯着湖面的大鹅,久久不语。
日落的余晖中,你送他去地铁站,他拥抱了你,对你说:“还记得高三的时候我们一起读《三体》吗?很有趣,很快乐啊。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读书。”
乘扶梯下行时,他笑容灿烂地冲你挥手。你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鼻腔没来由地一酸。
是的,那个盛夏的暴雨夜,当你把碎成一地的文心失落在布店门口时,你就再也无法捧起一本书了。
吴文瀚离开后,你辞去了酒吧的工作,乘地铁去市中心的书店买了许多的书。
你想了一个办法:当你的思维即将涣散,要滑向那个无止境深渊之时,你就将书的内容念出来。
这个方法确实有用。
实行之时,你需要绝对安静和专注的环境,你选择的地方是酒店。同时,你还需要借助外力将思绪放缓,从而避免那些锐利的回忆刺穿你尚未长好的壳。你选择了纯净伏特加。
冬小麦的苦涩在你口中荡开,同时往你的脑中送去眩晕与一往无前的勇气。你戴上耳机,面朝窗户坐在酒店房间的高脚凳上,腿搭着飘窗,翻开一本书。
你的眼睛慢慢读着字句,每当回忆的恶魔要跳出来将你拉下深渊,你就用声音代替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念。
从日暮西斜到满天星子。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那天你念到这一句,嗓音已经微微沙哑。可你依然思绪涣散了。
你想到在楼顶的瓢泼大雨中,陈知玉绝望的眼睛。
你最渴望得到的便是他的理解。可你不能。不能告诉他深夜的无眠与哽咽,不能告诉他每当翻开书时你手指的生理性颤抖,不能告诉他大厦坍塌后的满目疮痍。人最忌自怜,自怜的人最是低微与丑陋。你只能让他等。
那天你从回忆中抽身,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深色的泪渍在淡卡其色休闲裤上蔓延了一整片。
你摘下耳机,正要退出电台软件,却惊愕地瞪向屏幕右上角——听众人数:1。
为了念书,你在App Store里找到一个总下载量不超过100的即将倒闭的电台软件,注册了账号,为的是让电流的滋滋声减缓你的紧张。
可是……听众?!
难道你刚才哭成傻逼的声音被人听到了么?!
你瞪着屏幕,连擦眼泪都忘了。
一条弹幕飘过:“最近正好在读这本书,很喜欢。你的朗读很贴合。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发现已经结束了。”
又是一条:“声音有些哑了,建议泡一杯加冰糖的菊花茶,或者含一片润喉糖,不然嗓子会疼。”
紧接着:“有缘再会。”
听众人数变成了0。
你愣了一会儿,点进那个纯黑的头像,年龄:保密,职业:商务。性别:男。个性签名:无。
你心怀侥幸地想,他应该没有听到你哭吧?不然他就会在弹幕里嘲笑“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劲儿”了。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了,他中途离开过。
回宿舍的路上,你去途经的药店买了润喉糖,含在嘴里,感受着甜丝丝的凉意在喉口化开,嗓子舒服了许多。
暑假的最后半个月,你乘火车去了陕西。
你夜爬华山,在日出之时被骤然而来的金光刺得泪流满面。
金光乍现之时,山顶的游客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你举着手机录视频,却不知该把今天的日出分享给谁。
这是你本该与陈知玉一起做的事情,现在你一个人做了。
你默然地迎风而立,突然神经质地翻出通讯录,手指颤抖地拨通了联系人A的电话。
你想告诉他,告诉他你没有力气下山了,你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上山。你想告诉他,你等他来拽着你走,只要他愿意来,你可以等到天荒地老。就像你补考1000米时他拽着你走一样。
可是你很快就反应过来,在接通前掐断了电话。
你用了比上山更多的时间来下山。累极的你回到酒店,睡得昏天黑地。夜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胃疼惊醒,你满身冷汗地找到书包里的药,就着矿泉水吞服,却没有起作用,你已经对这种药产生了抗药性。
三天后你踏上了回学校的火车。
新的一年开学季,天南地北的学子涌入校园,为九月的学校带来勃勃生机。
又到了社团招新的黄金时间,荣升大二学长的你被赵甲按在椅子上,他笑眯眯地说:“副社长,咱围棋社今年的招人就靠你了。”
你表明态度:“我社恐,不会去拉人。”
赵甲说:“没事,你坐在这里睡觉都行,你这张脸就是活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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