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瞬间盖过了舌根的苦味,你眨了眨眼睛,望着他。
他微笑说道:“说过不会苦的,对吧?”
时隔多年,你突然想起了那本小说的模样,黄色封皮,撒着星点荧光。封面画着一个小孩,爸爸牵左手,妈妈牵右手。
为了吃到糖,生病也无妨呀。
你望着他,压抑了好多好多年的委屈从童年涌来,你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往下落,砸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啪嗒,啪嗒。
第41章
酒店房间是淡灰色的商务风,宽敞而整洁。暖色调的灯带绕顶一周,色泽温暖却不刺眼。
你躺在床上,正好能看见飘飞的窗帘,深蓝色的夜空,与牛毛般的细雨。
一个小时前在诊所门口,你想与谢兄来一场潇洒的告别。试想在细雨飘零的冬季凌晨,共醉一场后各奔东西,背影相离,渐行渐远,该是多么的诗意与浪漫。
可你刚说出“今夜相谈甚欢,愿……”就被他温和地打断了。
“东坡先生有一首满江红,其中有一句道‘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他说,“今夜未尽,雨仍在下,我与顾兄一见如故,又怎能不夜雨对床,畅聊人生一番呢?”
当他念出那句词,你便知道你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你不明白,为何仅仅相识几个小时,他对你的了解却甚于相处十年的老友。
一是东坡,二是夜雨对床,三是“一见如故”。桩桩件件,都砸在你最爱的点上。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你便向往着故纸堆中的“君子之交”。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遇到情趣相投之人,夜雨对床,抵足而眠,那是中国文人最美的相遇相知。
于是你跟着他回到了酒店。
洗完澡后,你发现没有拿换洗衣物,于是隔着卫生间的门请他从书包里为你拿来。很快,在两声敲门声后,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迭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从门缝递进来,最上面是一条内裤。
谢兄隔着门彬彬有礼地问:“顾兄请看一看,是否拿全了?”
“啊,全了。”那条海绵宝宝的内裤让你羞得脸红,立刻接过衣服,“有劳谢兄了。”
“不客气。”
现在,洗完澡换了衣服的你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酒醒了一小半,你依然思维迟钝,至少还没有清醒到会因今晚的事感觉羞愧。这些事里,包括嫌药苦、掉眼泪、出租车上说醉得坐不住进而靠在他肩膀上、洗澡时让他拿内裤……可能还有更多,可现在醉醺醺的你想不起来。
房间里暖气很足,谢兄脱了外套,解了领带,只穿着一件袖口挽起的深灰色衬衫,坐在沙发上泡茶。
你拍了拍另外半边床,道:“谢兄不是要与我夜雨对床么,来躺下。”
他说:“躺着很容易就睡着了,顾兄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将灯带的光调到最暗,房中便只剩一点点昏黄的微光。你裹紧被子看着沙发上的谢兄,问:“你的公司资金周转需要多少钱?”
谢兄说:“五千万是极好的,再不济的话三千万也行,不过需要一点调度。”
你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借你一点钱。我有,嗯……小几万的存款,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我可以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帮你一点。”
他笑了起来,笑声低沉悦耳,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你在他眼中看到了近似于宠溺的包容。
“谢谢。”他将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含笑地望着你,“顾兄的心意,我收下了。”
你问:“你明天要去见的那位行长,有多大的可能贷款给你?”
他略微思索后道:“六成。”
“没了那瓶71年茅台酒,这个数字会降低吗?”
你们对视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
“释迦牟尼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趴在枕头上侧头望着他,“讲的都是一个道理,没有所谓的开始,也没有所谓的结束,阴阳相贯,如环无端。一个目标达成后,紧接着会有下一个目标,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打怪升级,没有结束。”
“所以,就算你明天失败了,也不要紧。于法不说断灭相,失败只是暂时的,你随时可以开始新的创业,没有永远的失败,也没有永远的成功,一切都是过程。”你慢慢地说着。
谢兄很认真地听着,不时轻啜一口茶水,不时严肃地点头。
等你说完,他道:“受教了,谢谢顾兄安慰。”
你笑了起来:“我就瞎说一通,其他人听到我说这些,会骂我是书呆子。”比如你的父母。
谢兄说:“没关系,顾兄可以说给我听。”
你叹了口气,望着他道:“可惜天一亮,我们就会天涯永别了。”
“顾兄方才说,于法不说断灭相,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天涯相逢,又怎会是永别呢?”
你说:“对。”
他望着你,突然皱了皱眉:“还在难受么?要不要揉揉肚子?”
你愣了一下:“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他说,“抱歉,是我的疏忽,忘记药效发挥需要时间。”
他扶着你躺平,手掌探入被窝,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覆在你的腹部,缓缓按揉。他的手温热有力,掌根在你的胃腹处揉按了几下,你便舒服了许多。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奇妙。认识不过几个小时的陌生人,带你去了诊所、酒店,与你喝酒、谈心,喂你吃糖,为你揉腹。这在现代社会中,似乎不可想象。可在江湖这个语境中,一切都是合理的。
江湖中人,为一句承诺便可慷慨赴死,为解友人之难便可散尽万贯家财,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不都是因为一句投缘么?
谢兄认真地在你的腹部画圈揉按,从胃部揉到小腹,掌心的温度似乎将脏器都暖过来了。你怕他手酸,便揉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处有一圈手表的印痕,方才他为了不冰到你,摘下手表放在了床头。
你说:“我给你念诗吧。”
他说:“好。”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笑:“嗯。”
你又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又笑:“嗯。”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今晚已经尽了。”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你念完就打住话头,“哦不,还不至于。谢兄至少再奋斗五十年。”
他低笑出声。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你念完说,“这是子瞻说的。”
“记住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说:“好,记住了。”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你喃喃地说,“也是子瞻说的。对了,要是你明天失败了,债主找上门来,你记得去躲一阵子。子瞻还有一句话,万人如海一身藏,你千万要把自己藏好了。”
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他说:“嗯。”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说,“潮涨潮落都是正常,谢兄,你一定会东山再起。”
他笑:“好。”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你说,“谢兄,祝你的事业也能千里快哉。”
“好。”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你叹了口气,“虽然话说如此,但谢兄青年才俊,确实该好好奋斗。”
他又笑:“嗯,好。”
你想起一首绝妙的词句,轻声念道:“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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