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觉对不起X,莫名有些心虚,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这么晚都不睡。”
X:我对你设置了特殊铃声提醒。
X:揉一揉中脘穴,或许能缓解疼痛。
你搜索了一下中脘穴的位置,摇头拒绝:“不想自己揉肚子,很累,宁愿疼着。”
X:那内关穴,在手腕上。
“好。”
你侧躺着,一边与他聊天,一边按照网上找到的穴位图,在手腕内关穴处慢慢揉按,渐渐地竟真的不那么疼了。
困意上来后,你强打精神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约定:“如果我考上研究生,我们就见面。这一次,我不会再反悔。”
X:一言为定。我带你看海。
X:晚安。
可你在窗外的虫鸣声抱紧被子熟睡过去时,你不会想到,这一句由他说出的晚安,竟是你做出的漫长告别。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已经恢复了松动。你母亲仍然冷着脸,但在你父亲的殷勤巴结下,偶尔也会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权当做是回应。这一点点回应,已经足以让这个家再勉强维持个十年八年。
沉默的午饭过后,你去卧室拿上书包,告诉父母你要回学校。
你母亲说:“今天是中秋,你就这样离开?”
你几乎笑出声来:一家人互不眼神接触的冰凉中秋么?就算你一个人呆在宿舍吃泡面,也比这样的中秋温情得多。
你说:“学校有点事情。”
母亲说:“我把你从小养大,一直教育你,要诚实,你就是这样学的?”
你沉默地盯着地面。
“你以为我没上过大学就不清楚吗?大学的事情根本没那么多,你就是不想跟我和你爸待在一起。”
“你爸辛辛苦苦上班挣钱,供你读书,而你现在翅膀硬了,家也不回了,连电话都舍不得打。”她冷声道,“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抛父弃母,断绝关系了?”
“您想多了,我是真的有事,我要复习考试。”你看了眼腕表,“高铁快赶不上了,晚上打电话说好吗?”
你母亲问:“什么考试?”
你说:“一门课的期中考试。”
她突然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将电视遥控器掷到地上,电池从卡扣里蹦出,狠狠地砸到墙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凹痕:“你长本事了,会骗你老娘了。给我说实话。”
你抿紧嘴唇,盯着地面。
直觉让你隐瞒考研的事情,因为这一定会引起腥风血雨。当年填报高考志愿时,你曾提了一嘴想读法语专业,被她用脏话骂了整整一天。要是现在让她知道你想考“没有屁用”的文学专业,她一定会发疯。
你用沉默抗拒着回答。
她一锤定音:“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对吗?今天,我们就来好好清算。在那之前,你别想离开家门一步。”
你将目光投向正收拾碗筷的父亲,可他只留给你一个低头的侧影,拒绝与你目光接触。他选择站在将将与他和好的妻子一边。
你跟着母亲走进你的卧室前,漫不经心地想,高铁票估计要改签了。
可事情远超你的预料。
夜幕降临后,针对你的审讯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你用坚强的意志抵挡住了逼问。
六小时审讯无果后,你母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盏形状奇怪的巨大灯盏。她关上卧室顶灯,将巨灯正对着你,插上电。
强烈的白光直射你的眼睛,你下意识抬手遮挡。
“睁开眼,看着我。”她平淡无波地说。
原来这是一盏审讯强光灯,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物品,此时出现在了你面前。用来震慑罪犯的物品,现在被你的母亲用来对付你。
灯的亮光让你面部发热,眼前出现一圈又一圈的光斑。
母亲再次问道:“你考什么试。”
“期中考试。”
“什么课程?”
“金融计量学。”
她冷笑了一声:“你刚才说的是线性代数。”
她一遍遍地问你相同的问题,像抓小鸡的黄鼠狼一般,紧紧地跟着每一个破绽,然后展开猛烈进攻。
剧烈的强光让你睁不开眼睛,她却一次次用强硬的语调命令你睁开。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十二点。
“你考什么试?”
你机械地回答:“期中考试,金融计量学。”
“是吗?”
你疲惫地垂下眼睛,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强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
母亲的语气似乎软了一些:“为什么要骗妈妈呢?妈妈是你最亲的人啊。你把实话告诉妈妈,难道妈妈会害你不成?”
你抿紧整整十二个小时没碰过水的干涩嘴唇,沉默以对。
她自顾自地说着:“从你大一的第三个月开始,你停止向我要生活费,所以每月一次的电话也没了。你读大学三年多,总共往家里打了12个电话,其中4个是告诉我放假不回来。这个家让你这么讨厌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摆脱吗?”
你不说话。
她又轻声道:“不向家里要钱,是因为自己会赚钱了对不对?我的孩子真厉害,来告诉妈妈,你现在有多少钱。”
你说:“赚一些生活费而已。”
她问了你三遍,你这样答了三遍。
她调整了审讯灯的方向,让灯芯更直接地对着你的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一阵黑色,你几乎以为你瞎了。而后黑色变成灰白的光点,最后是她面无表情的脸。
凌晨两点。
生理性眼泪不断地从你眼角滴落,浸湿了你的膝盖,你的声音近乎气音:“两万。”
她笑着说:“你刚才说的是一万五呀。”
“那我刚才说错了。”
“你考什么试?就快要考了对不对?”
“考研……”刚出口你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找回一丝清醒。
你母亲像松了口气:“考研是好事呀,为什么要瞒着妈妈?你考的什么专业,管理,金融,会计?还是税务,审计?”
你紧咬着嘴唇。
她起身拿起你放在床上的书包,你本想去阻止,可你浑身发软得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中国文学史》教材从书包掉出,四册书被她像垃圾一般抖落满床。
“文学啊……”她凝视着那几本书,突然像拂落灰尘一样,把书扫落在地,用鞋跟碾了碾封面,“文学有什么用啊?”
你夹在书里的写满字的单页笔记,顿时像雪花一样飞了满屋。眼看着其中关于苏轼与苏辙岐梁唱和的一页笔记被踩上脚印,你想也没想就蹲下身护住。
近一天的审讯与饥饿让你虚弱无比,你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灰雾。眼睛因长时间的强光照射而看不清了,你像盲人摸象般机械地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笔记。
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怎么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没长进啊?之前想学什么法语,现在又想考劳什子文学。文学有用吗?文学能挣钱吗?嗯?”
你在她的声音中一张张捡着笔记,有一张纸飘到了门缝下面,你一点一点挪过去,中途额头撞到了墙壁,耳朵里便只有嗡嗡嗡的巨响。你看不清,但根据纸张上面字的排布,你认出这是《诗经》中两首《柏舟》的对比,你在夜里一字一句分析,誊抄。
你最爱的是《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你在脑中慢慢地念着这首诗,手指颤抖着去拾那张纸,可那张纸好重好重,你怎么都拿不动。
你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你母亲威严的脸,而她用脚踩着纸的另一半,脆弱的纸张已有了裂缝。
她的脸在背光处皱纹横生,双目如空洞洞的窟窿,瞪视着你。你想到了古代幽村孤坟里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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