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因加纳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能想起它,看来没因为身上发生的事失去思考能力。
可这又是天大的讽刺,也许他已经变成另一种东西,所以魔血才不会污染他。
权衡之下,金发法师沿着最外围的边缘来到墓园,阿伊瑞答应会给他一个故事,贝因加纳心想那可能是某个关键。
不知名的古树下落叶凋零,身着粗麻长袍的阿伊瑞拢着肩膀上的流苏披肩在树下席地而坐,她怀里捧着小巧的手炉,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等待很久了。
她见到贝因加纳走来,那双灰眸一如既往慈爱般注视着他,这让法师仿佛一晃回到少年,第一次见到阿伊瑞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的目光像一位永远包容的母亲,无论身边的人遇到何种风浪,他们都能把她的身畔当作港湾。
但是贝因加纳已经察觉到自己是被那封信引来的,修道院长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修好魔偶莱维,还有更深的目的,源自于这个世界的众神和其他目光的关注。
过去他感觉不到是因为时间未到,它们静待在黑暗中,而现在这些东西都从潜伏中暴露,来到他面前。
从表情上看不出阿伊瑞是否已经知道山中现在有了一小块毁灭的池塘,贝因加纳自然什么都没说,走过去坐在古树拱出地面的虬结根系上,等着修道院长开口。
阿伊瑞知道贝因加纳想听什么,她如他所愿讲述了一个故事。
“从前,这世上有一个不祥的孩子。”她的语调并不悲伤,但没有多少感情,跟之前讲故事哄小孩入睡的时候仿佛不是一个人。
这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但是贝因加纳没有因为故事的性质而产生质疑,静静地听了下去。
“他因为生来不祥,光是存在本身就会让这个世上的一切跟着遭殃,因此他的同伴在这个孩子刚刚诞生时就把他关在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是他的牢笼,也将成为他永恒的陵墓。”
那是一个孤独的,被世界抛弃的孩子,甚至不知道自由为何物。
但是至少他通过牢笼去看外面,看到他的同伴聚集在一起,互相往来,而他只有自己,于是他知道了什么是寂寞。
当他品尝到这种滋味,他便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神奇力量在牢笼中就地取材,造出许多玩具来陪伴自己。
他参照自己见到的外面的生灵,把它们的各种肢体杂糅在一起,一开始捏得不太好,它们的形貌大多丑陋,但是他乐此不疲,兴冲冲地向那些来查看他现状的人展示自己的作品。
这个孩子造出的东西携带着他的气息,并非本源所出,和他一样都是世界的异物。
那些人因为这些造物的丑陋而不愿近身,他们更为忌惮他,因为创生的力量是这世上的本源,执掌万物生息,不为任何存在操纵,而这里却有一个人能随心所欲借助它,而且没有限度。
随着时间流逝,愿意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有一天他透过牢笼的孔隙窥视到外面的世界,看到同伴的庭院里有许多美丽的生物,他心生好感,于是照着他们的样子自己捏出了一些。
他爱不释手,因为这是他的牢笼里最美丽的玩具。
再后来,外面似乎发生了一场战争。
那是场残酷的、把整个世界都卷入的大战,他的牢笼彻底封闭,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样子,他也再也没有了曾经关住他的人们的消息。
他有他制作的玩具陪伴,生活在牢笼中,直到有一天,孔隙再一次被凿通,视野打开,但是风景变了,那里有另一群他没见过的生物。
原来探出的孔洞延伸到世界的另一个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他认识的人和事物了。
这个孩子对新世界感到陌生,直到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制作的丑陋玩具能被外面的生物通过孔隙唤走,虽然它们最终会返回牢笼,但也足以让他感到新奇和振奋。
他开始尝试跟外面的生物对话,想要一些跟原本他的同伴一样可以跟他沟通的人,但是外面几乎没有人可以听到他的话音,就算偶尔有幸运儿聆听到,这种幸运也变成结局是疯癫的不幸。
随着那些生物使用和抽取这里的力量,牢笼上的漏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这个孩子得以慢慢地把自己造出的美丽玩具也通过孔洞送到外面,通过这些玩具,他更加清晰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发现那比他想象的更为壮丽和生机勃勃。
跟一无所有的自己的摇篮完全不同。
他诞生了一个想法,他想要出去。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世界,踏上那片大地。
反正那些关住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他有办法出去,一定有。
时间过去太久,曾为摇篮的牢笼已经成为他的栖身之地,是他背负的、装满他造物的巢穴,他过于笨重,需要外面也有这样一座巢壳,得以为他的离开准备足够宽阔的通路。
当然,他还需要一身新衣服——一具能承载他的意志、能让其他人听懂他话语的躯壳。
“当这个孩子准备好这两样东西,他便离开腐朽的牢笼,来到一片新天地。他欣喜于呼吸到外面香甜的空气,目睹乐园的繁荣,并且想交一交新朋友。”修道院长脸上难得没有笑容,语气严肃而庄重,“但是他忘记了自己是个不祥的孩子,他只能行走在他的国度中。爬出牢笼只是起点,他每走一步,就要让自己的造物扩大疆域,把它变成他能行走的地方才可以。”
鱼只能在水中游弋,若是试图游到无水的对岸,只能让海洋蔓延到陆地,溺毙原本存在于那里的事物。
这个故事是有结局的,阿伊瑞静静地说出它。
“最终他的确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走过世上每个角落,将美丽的风景尽收眼底。然后当他回头,发现自己的疆域已经覆盖地表,那些壮阔和生机也只能从此存在于他心底了。”
可惜吗?也许他会觉得有一点可惜,但没有这部分感情的他只会很快忘记这件事,背着自己的巢穴去往下一个、他可以窥得生机的世界。
贝因加纳听得很明白,这不是个晦涩难懂的故事,甚至可以说过于清晰。
但是他毫无感想。
冰冷的异物感爬上他的后背,让他本能地想要干呕,这感觉像有一些不属于他的内脏和器官在他身体某处生长。
贝因加纳生理性地吞咽回去,恶狠狠咬牙冷笑,原本纯净的湛蓝双眸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那其中甚至有点快意。
“可惜,你们选择了我,满盘皆输的可能性更大。”他扯起嘴角,话音像是也在说给四周听,冷冷地宣告道,“这世上没有治愈的魔法,我对自己身体做过的事没办法一笔勾销,再精湛的炼金器也有使用寿命,更何况已经坏了的。”
阿伊瑞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你的……”
“无论是谁在我身上有所图谋,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贝因加纳笑了笑,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摆布他的命运。
他转过身,没走几步就看到杵在墓园边缘的赞沙玛尔。
真是奇怪,贝因加纳涌上热血的头脑冷却下来,心想,明明遭遇这一切的是他自己,可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却比他更加痛苦。
“我们的行李呢,该走了。”金发青年走过去,没打算跟对方来个面对面相顾无言,很快出了声,语气语调跟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赞沙玛尔可能没想到贝因加纳能这么快“恢复”,但他还是在迟疑中问道,“去哪里。”
“自然是回星洲。”贝因加纳招手,一只畸形爬虫似的魔物就潜入修道院取来他们的行李。
伸出触手的巨大裂缝看来不是因为他之前召唤魔物被引来的。
贝因加纳没去在乎这个,只是盯着讨好一般将尾巴缠绕在他胳膊上的异兽——丑陋而低智的玩具,美丽而聪慧的玩具,虚无之神更喜欢哪一个呢。
他们该离开了。
贝因加纳没有把莱维从伊释叶修尔“手中”救出来的心思,如果那个人还有话要说,自然会自己追上来,如果没有,那跟伊释叶修尔接触恐怕才是刺激渊海中的那一位频繁自卫的缘由。
的确可笑,一位神灵会惧怕区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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