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斯(52)

　　“唔……”牧师趴在洗手池边吐着酸水，鼻子里仿佛不是香皂的味道，而是海水的咸腥，和某种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眼前浮现冲天的火焰和那些被火焰吞噬的简陋房屋，耳边响起哀嚎，那些被锁在房子里逃不出来的渔民的嚎叫，令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伊恩无力地蹲在地上，即使用上消除恐惧的神术，也怎么都无法把那个画面驱除出脑海。

　　半个月前他在阿方索的引荐下参与了一场清除邪魔的行动，一些海妖用魅惑的能力控制了一座渔村，为自己提供陆地上的食物和草药，伊恩的神术驱除了一部分村民的精神控制，商主的军队由此设下陷阱，把海妖围猎起来一一抓获，然而这个过程中却出现了意外。

　　魔域远离神的疆土，也是因为伊恩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因此驱散神术的效果有限，这群海中的邪魔对村民的控制根深蒂固，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根除。

　　不幸发生，在围剿的过程里一些村民挣开绳索，疯狂阻挠士兵捕获海妖，他们有的死在误伤的刀剑下，有的梦游似地奔向海中被淹死，所有人都在海妖的歌声里陷入幻梦，连士兵都受到不小的影响，伊恩只得握紧自己的短杖用尽全力吟唱神术抵御惑人的歌声，近乎脱力。

　　最终他们还是迎来了胜利，一部分海妖逃脱了，但士兵们也抓回不少。头领告诉伊恩这些海妖要运回亡人市集公正审判，伊恩脚步虚浮地跟他们离开，却发现士兵正挨家挨户地锁死大门，把幸存的渔民全都关了起来。

　　他们放了一把火。

　　牧师对他们的做法感到难以置信，他大叫着要去灭火救人，然而头领拦住了他，说海妖的魅惑是终生的，这些人“没救了”，就算活下来，也会投入海中自尽。因为那些海中的邪魔损失惨重，根本不会放过这些背叛者，甚至可能把他们当成食物吃掉。

　　星洲有个不知根源的传说，被邪魔吃掉的人灵魂将不能回到根源转生。头领的意思很明确，他们带不走这些人，还不如送他们安心上路，省得被邪魔蹂躏。

　　对于一个圣职者来说，无论什么原因，他绝对无法接受在自己面前的行凶。他跑出去，忍着呛人的烟尘去灭火，没有人帮他，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一样看着他，最终，渔村还是被火焰烧成白地。

　　伊恩雪白的牧师袍一片脏污，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救出来一个孩子。

　　年纪小的小孩受海妖的蛊惑没那么长久，可能有救，伊恩固执地带上他回了亡人市集，用上各种神术驱除男孩身上的精神控制，已经有了一些成效，这可能是他这些天唯一欣喜的事情了。

　　可是除此之外，没一件事顺心。星洲显然有它早已固化的“生态”，士兵们回来后，那些海妖并未受到什么公正的审判，而是一直被关着。阿方索带来商主派桑的盛赞，为感谢他在战斗中的“英勇”，商主特地为他铸造了一根黄金的短杖用来替换伊恩手中那木棍似的法器，牧师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这些天不肯出来活动，好在仆从们知道他心情不佳，没人来烦他。

　　洛斯提斯之东，这片大地的污染太过严重，连神的照拂都不能全然拯救那些被牢牢控制的可悲人类，伊恩深感自己的无力，无法引出更多神明的伟力战胜邪恶。他头晕目眩地从盥洗室走出来，端起餐盘慢吞吞回到房间，在路上，他与一名身材高挑的仆从擦肩而过。

　　亡人市集的传统是即使家中仆从也都统统穿着一身灰色的罩袍。伊恩过来后才听说这是智慧神殿对这里的要求，仔细询问才知道，过去从落英要塞前来例行巡查的牧师见到商主的奴仆几乎都衣着暴露，即使在魔域，这样的装束也过于不检点，因此勒令他们必须给仆人准备能够遮蔽全身的服装。商主们可不敢忤逆智慧神殿，仆从自此穿上只露出眼睛的袍子，有带着刻意讽刺的矫枉过正的意思。

　　阿方索带来的侍者都是大陆人，理应无需依照这个传统，但他过来后经过派桑的推荐购买了几名当地“特色”的仆人，所以在居所中看到这些灰袍人也不意外。

　　与牧师擦肩而过的仆从身量很高，唯一露出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晚霞的颜色，能被人误以为是水晶雕琢出的艺术品。

　　伊恩知道星洲在二百年间早已由于它的闭塞导致这里的人种不再是“纯人类”，栅门将这些人关在大陆之外，除非是特别讲究血统纯粹的老牌商主，否则一个星洲出生的人身上带着好几个原始种血脉也十分正常。只是其中长生种的血过于稀薄，除了在面貌上跟纯人类有些许差异，寿命几乎相差无几。

　　也许在未来某一天这些延绵几代的星洲人回到所谓故土，也早已自成一系，跟那里的亲缘不再相同了。

　　星洲的仆人对大陆人都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到了会驻足行礼，随时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但牧师见到的这个灰袍人直接无视他走了过去，倒不是伊恩一定要被人注目，只是觉得有些怪。

　　他看着那个仆从走远的背影，之前在某次聚餐时，伊恩在角落吃饭，听到阿方索的管家在和其他人卖弄亡人市集的见闻，说商主家的仆人之所以包得这么严实，是因为里面什么都没穿，方便主人干些下流勾当。反正神殿的牧师就算像个宫廷礼仪女官似的来检查，也不会真的上手去掀袍子，所以商主们纷纷多了新情趣，只要看上去规矩就行。

　　伊恩当时就对这件事感到一阵不适，可那些不是他能干涉的，难受归难受，他却做不了什么。

　　这个仆从的眼睛很美，应该会是个非常漂亮的人，一想到这个人会遭遇或者已经遭遇的事，牧师一边默念祷言安神，一边为对方祈祷。

　　时间已经不早，比起解决自己的晚餐，伊恩选择先去给那个他救回来的名叫安迪的男孩送饭，但那孩子不在房间里。

　　安迪只要有机会就会溜去关押海妖们的囚室，那些邪魔现在待在特制的水箱里，不能开口，力量被封住，再加上伊恩的治疗也有了成效，他不知道安迪为什么还要去。不过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尊重孩子的自由天性，虽然安迪生于星洲，但他会努力让他成为更好的人。

　　牧师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把餐盘搁在门口，他就打算回房间吃饭。

　　这时一阵嘈杂从走廊传来，大量的仆从前呼后拥着阿方索与一个披着斗篷的青年经过，伊恩贴着走廊站定给他们让路，正好与客人的眼神相撞。

　　那人发色如柔软的织金，有张见之难忘的美丽脸庞，长睫下是一双比天空还要纯净透亮的眼睛。即使没有表情时，这个人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挑，有圣子般的非凡气质，令人忍不住追逐他的身影而去。

　　伊恩的心脏蓦地慢了半拍，手中握着的短杖微微发烫，像是感觉到使用者心智的动摇。

　　那位客人很快就被簇拥着走远了，牧师用力呼吸了几下，若不是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刚刚会以为自己受到了那些海中邪魔的魅惑，直到现在还微微失神。

　　“翡银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伊恩知道贝因加纳·翡银其人，这个人曾在他在圣塔伦神学院学习时参观过校舍，那时伊恩正在图书馆焦头烂额地准备考试，偶然望向窗外时看到楼下学院长引着一道金色的身影前往校舍。

　　他隔壁位子的同学扒在窗户上一直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兴奋地说那是翡银河谷的领主贝因加纳大人，捐助了他们的旧校舍翻修，还给圣塔伦的智慧神殿总址捐赠过巨额的慈善资金，是一位有钱又慷慨的学者。

　　伊恩没听说过这位大善人，但原本设施老旧的校舍在被翻新过后的确舒适许多，他也就暗自记住了这个名字，直到从神学院毕业，他在毕业仪式上再一次见到了贝因加纳。

　　他可能是作为特邀嘉宾被邀请来观礼，安静地立在一边为这些年轻的教士们轻轻鼓掌，圣人的立像可能也不会比他的身姿更能彰显那种平和庄重之感，伊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贝因加纳并非信徒，拿他和圣人相比，无疑是一种对神明和圣徒的不敬，在那之后他就不敢再这样联想了。

　　但刚刚他再一次见到贝因加纳，心思依然被搅乱了，所以他的短杖警告了他——执杖人的法器，这根木杖并不是哪里随处可见的树枝，这是圣塔伦神树的枝桠，是风暴与智慧之神克希安的第一位眷者、同时也是智慧神殿首位牧首栽下的圣木，有真正的神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