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斯(231)

　　贝因加纳没有接话，伊释叶修尔的确说中了，三个存放灵魂的池子泾渭分明地陈列在渊海深处，但是要让他分出其中谁是谁，即使这些灵魂上面的罪统统原封不动没有洗清，他也看不出来。

　　毕竟赛洛纳菲向神明许愿想和弥林德瓦绑在一起转生的时候两人同死，洛斯特才得以将还没归入池中的两个灵魂打上标记，从中摘出。

　　已经混在一起的谁都无能为力。

　　不过伊释叶修尔现在给他的感觉不像无能为力，他让魔巢跟着他走，令贝因加纳总有些这人其实是想让“带着莱维灵魂的池子”跟着他走的意思。

　　至于要做什么，这位星者没说，他认为自己已经开出足够令人心动的价码。

　　“我可不希望我的旅伴把其中的关键隐瞒。”金发青年在静默片刻后轻眯起眼睛，打算用两三句话撬开伊释叶修尔的嘴，“我如果拒绝你的条件，需要克服的困难只有我的道德防线，嗯……这道防线的确会慢慢回缩，变得越来越低，比如我可以等个五六十年，在我的人类生命中所有的亲朋好友离世后就动手。这样一来，我愿意赌背面世界的文明发展速度不如这六十年，也就不需要依靠你的力量。”

　　黑发金眸的法师并非无动于衷，他非常短暂地皱了下眉头，“你愿意赌？可能明年这个时候卡辛铎尔的新人类就凿通渊海弄醒洛斯特了。”

　　贝因加纳却不吃这种程度的威胁，“我之所以敢这么肯定，是因为你没有阻止诸神选择这个时间点针对魔巢，星者。”

　　如果背面文明的发展速度真的有快到现在随时都能再度发掘古魔法力量，伊释叶修尔在听闻古因海姆诸神进行这个他不算赞成的计划时一定会制止祂们，因为就算神那时把这边的神民全都消灭干净，洛斯特踩了陷阱也只需要等待很短的时间就能利用卡辛铎尔人东山再起。

　　伊释叶修尔只要抱着同样想把洛斯特的选择压缩到最少的目的，就会让开启计划的时间维持在在安全的范围。由此推断，如今的背面世界可能还是一片荒芜，连像样的文明都还没发展起来。

　　相貌美丽的人形灾厄声音如常，语气轻快地问，“你要、带着魔巢、去找什么？”

　　他确信对方一定会回答，因为如果再不抛出能让贝因加纳感兴趣的东西，他们的合作就不可能谈成了。

　　果不其然，在伊释叶修尔无声的呼吸中，他语调里不再出现特别冷漠的词句，而是直接说出对面两个人比想象中更为意想不到的答案。

　　“能够让莱瓦洛希完美复活的人。”

　　完美。复活。

　　这两个词安在一起非常微妙。

　　法则令这个世界不存在治愈术和真正的复活魔法，那些打着复活逝者弥补遗憾幌子的人要么是骗子要么跟死灵魔法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最终的结果和复活相差十万八千里。

　　但在一位星者口中，“完美复活”的说法显得十分权威又可信。

　　不过贝因加纳不会认为这代表“别的世界有复活术”，伊释叶修尔似乎在强调能完成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

　　“这片星海中到处都没有复活魔法，但在未知的某颗星球上，有一位对灾厄友善的星者，他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地复活他人，真正的复活。”

　　黑袍法师沙金色的眼睛里迸发出某种光亮，又立刻将这种情绪限制住了，转回贝因加纳所站的位置，盯着他的眼睛说，“他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看透灵魂的人，能够找出渊海中莱瓦洛希的灵魂。”

　　“对灾厄友善的。”金发青年捏出伊释叶修尔形容那名星者时的定语，感到十分怪异，“看来跟灾厄交朋友的星者大有人在。”

　　“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群。”

　　法师将清晰的声音传递过去，向他宣告，“魔巢的循环模拟根源，却是一种残缺的小循环。跟漏底的水缸一样，你需要不停往其中添水来维持它，因此，你注定无法停留在同一个世界太久，需要靠着吸收星球内核让自己保持活性。”

　　虽然赞沙玛尔十分不满伊释叶修尔把贝因加纳形容成一个需要依照本能行事的非人之物，但他能察觉到接下来听到的东西会对他的主君非常重要，故而选择闭上嘴静静聆听，屏住了呼吸。

　　“如果有人能补上魔巢漏下的底，你就再也不用受到不得不毁灭世界的煎熬，而且，你身上的伤也能治愈。”

　　赞沙玛尔的讶然和贝因加纳的蹙眉同时出现，但他们都在怀疑同一件事，对方话语中是否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完美的复活是复活一个个体，和弥补漏洞治愈灾厄的身躯相比，即使真的都能实现，依照单纯的量级来讲也不是一回事。

　　“信不信由你。”伊释叶修尔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没多少可信度，又将那副阴沉冷漠的嘴脸摆出来，往旁边让了一步，朝身侧抬起一边的手臂，“但有一点你没有说中，我不需要和你赌背面世界的神民什么时候能连上渊海。”

　　黑袍法师抬起的手臂下方阴影拉长，从中走出一个穿着朴素修道服的女性身影。

　　在贝因加纳诧异的目光中，阿伊瑞从影子里出现，露出温暖的笑容。

　　“翡银，好久不见。”

　　蜷缩在渊海深处的孩童就连睡眠都不安稳，偶尔手脚轻颤，向周围的深海荡起轻微的波纹，他的样子像是陷在了梦境里。

　　洛斯特梦见摇篮的窗口尚在卡辛铎尔时，本该成为他同胞的众神偶尔会透过通道投下视线，用露骨的厌恶看着他，然后扬长而去。

　　那时的他是丑陋的，苍白的触肢和肉块般的畸瘤黏合在一起，像注定被根源排除的毒素和舍弃的垃圾，于是洛斯特拼命把自己变得美丽，等着有谁能来跟他说一说话，告诉他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只有古里亚涅和阿伊瑞看他的目光带着疼惜，从他们口中得到外面世界的故事是洛斯特唯一的快乐时光，但神战毁去了所有美好的愿景，渊海中的孩童在短暂的快乐后又度过近乎凝滞的数千年。

　　在好不容易重见天日时，他奋不顾身伸出手，抓住已经变成凡人的古里亚涅不想再让他离开，却没能考虑是否因此扼断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羁绊之一。

　　在静谧的、连时间都模糊不清的深海，洛斯特似乎有时间思索，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是否还会那么对待古里亚涅，为了爬出渊海毁掉他的朋友。

　　但他想不出答案，这对这名古老的灾厄化身来说过于“深奥”，他从一开始就做不到不去伤害那些跟自己不同之物以换取他们的好意，所以他很快停止了思考，想沉入更深的，不会再叨扰他的黑暗梦境里去。

　　可当苍白的孩童张开身体，想就这样坠入海底时，一双无比温柔的手臂拥住了他。

　　那张微笑的面貌从模糊到清晰，洛斯特能从中捕捉到时间带来的苍老，但他认得出来。

　　“阿伊瑞……”

　　渊海中的阿伊瑞仍然穿着那身粗麻缝制的修道服，她轻柔地抚摸洛斯特的头发，将他拥入怀中，告诉他说，“我来晚了，我其实应该早一些来见你，洛斯特。”

　　幼小的灾厄意志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忘记了其他，紧紧攥住阿伊瑞的衣袍，“你也……你还、在……”

　　阿伊瑞点着头，用柔和的嗓音说道，“我不会离开了。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永远。”

　　这是只有失去了力量的灾厄化身才能得到的“奖励”，是属于洛斯特的蜜糖。纤细的孩童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泣音，像是才学会哭泣的幼儿，很快泣不成声。

　　贝因加纳曾对洛斯特说，“你不理解的，才是你真正向往的。”

　　虚无之神曾经不惜一切想要降临世间，他认为只有君临和征服才能得偿所愿，他能亲近世界的办法只有不停地向它靠近，即使会带去毁灭也要奋力伸出手。然而过于把那些紧握在手中，反倒会让它们不经意漏出，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洛斯特不懂得那些他向往的亮晶晶的东西究竟哪里吸引他，就如同他不具备爱恨，没有歉意和感激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