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斯(242)

　　“过奖。”同样来厨房帮忙的黑发男人配合地接了一茬，知道对方并不相信自己，想必会时刻监视他的一言一行，看来有必要去弄个以假乱真的身份证明才能过关。

　　反向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表面上在准备晚餐，实际却是肖恩对赞沙玛尔单方面的拷问。

　　来历出身，成长经历，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反正能问的都问了个遍。

　　赞沙玛尔经验十足，三千年的阅历并不白给，他这些年当过佣兵头子，当过公司总裁，甚至当过主教。区区家庭教师，只需要把任何一段经历稍微改改就可以搬过来，对付过去非常轻松。

　　“兄弟姐妹挺多的哈，难怪爱心泛滥到看见小孩就不撒手。”邻居阿姨听完这些，自觉还算过关，皮笑肉不笑地将炖菜从烤炉里取出，招呼贝因加纳吃饭。

　　虽然这个家庭教师来得突然，但肖恩依然想办法匀出赞沙玛尔的份，三个人在餐桌上闲聊，用不着赞沙玛尔开口，邻居阿姨便已经和风细雨地将厨房盘问出来的东西润色后讲给贝因加纳听了。

　　少年惊叹于赞沙玛尔阅历丰富，虽然仍没有换回敬称，但小贝因加纳还是礼貌问道：“我该叫你老师吗？”

　　赞沙玛尔注视那双充满好奇的蓝眼睛，微笑道：“叫哥哥。”

　　“……”

　　旁听的女人差点摔了汤匙，而赞沙玛尔这句占便宜话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肖恩无论如何都没让他在家里留宿，把人轰出去自己找地方住了。

　　虚无民战士被夹枪带棒的女邻居监视着来到赫格唯一的旅店，赞沙玛尔叫住转身就走的肖恩，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您最近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吗。”

　　男人唇边带着笑，语气像问明天的早餐和天气。

　　肖恩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随口说了句自己吃得好睡得香，并将这个男人本来稍稍提上水平线的评价又降了回去，人品判为“有待观察”。

　　得到这个回答的赞沙玛尔目送热心肠的肖恩远去，挑起的嘴角拉下来，抬头看天上已经升到正中的银月。

　　赫格的毁灭是在贝因加纳十二岁的仲夏节，而早在那道伤痛发生的一个月前，警告赫格人不许离开的怪梦便已出现，随后就是那名跛着一只脚的红发“神使”的到来。

　　一顿晚餐已经足以令他知道今夕何夕，距离命定的仲夏夜就剩一个月。

　　可是看上去，还没有梦境影响到这里的住民。

　　赞沙玛尔在月色笼罩下缓步走进旅店，一刻钟之后翻窗出来——对他来说，夜晚可不是睡眠的时间，尤其在他进入这块碎片又不知怎么离去的当前。

　　他很清楚改变这个世界的过去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可无论能干涉到什么地步，如果真的让他碰见那个名为罗兰的星者，赞沙玛尔一定会把他的脊柱掰断再把他的肺扯出来。

　　第二天，满载而归的赞沙玛尔拿出昨天不小心“忘记”放在哪里的身份证明，住进小贝因加纳家中。

　　赞沙玛尔的学识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这跟贝因加纳在星间旅行时拽着他一起共同进步有直接关系。各种各样的语言，专业技能，甚至艺术相关的造诣，赞沙玛尔不会一百也有八十，但卖弄那些没有意义，古因海姆和星洲、即使他离开那里时没有怀恋，再度接触它的风土依然倍感熟悉，如同游鱼终于回到他诞生的水域。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赞沙玛尔很轻易便获取到小贝因加纳的景仰之情，以至于奥兰出远门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孙儿和新来的家庭教师愉快打成一片，以及收获了几乎塞满房间的手艺之作。

　　“贝因的天赋的确出众。”赞沙玛尔是这么告诉目瞪口呆的老人的。

　　这段时间无论邻里都收到过小贝因加纳的试做品，小到首饰大到储物盒乃至各种精巧器物，无一不精致用心，仿佛再刁钻的材料都能被他化腐朽为神奇，邻居阿姨肖恩看赞沙玛尔的脸色也终于和颜悦色起来。

　　“修玛，今天我们去哪里？”少年来到黑发男人跟前，已经是一副穿戴整齐准备出去郊游寻宝的装束。赞沙玛尔正在磨自己的剑——碧霜不在身边，他就自己找材料跟村子里的铁匠那里打了一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今天去个远点的地方。”赞沙玛尔答道。

　　“有多远？今天是仲夏节，不能错过肖恩阿姨的丰盛晚宴。”少年昨天还跟奥兰爷爷和邻居一家约定晚上早点回来吃饭。

　　“比玛恩镇还要稍微远些，不过放心，晚上赶得回来。”

　　赞沙玛尔嘴上这么说，心里补充道，看情况。

　　一个月过去，赫格人至今没有梦见怪梦，也没有红发陌生人来访，赞沙玛尔却一刻没有松懈。只要不跟少年一起行动，他就会暗中巡视四周，寻找古因海姆诸神的眼线或者那名星者，但一无所获。

　　直到今天他等到了仲夏节，准备带小贝因加纳暂时离开村落，看事情会怎样发展。

　　路上，金发少年搜寻树上的莓果，很快采了不少与自己的老师分享，“修玛，你以前来过赫格吗。”

　　他能感觉到赞沙玛尔非常熟悉这里，甚至知道些本地人都不一定清楚的传说。

　　“我从一个人口中听过不少赫格的故事。”

　　“那个人是你什么人？”小贝因加纳凑近，带着少年人都会有的对颇具魅力年长者的憧憬，酸溜溜地问，“是你的爱人吗。”

　　“是的。”赞沙玛尔笑答。

　　“那你走了这么久，家人不会想念你么？”

　　“会，所以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赞沙玛尔把金发少年抱到臂弯里，用长剑削掉树上熟透的水蜜果，用香甜的水果打消少年问这问那的念头，“不许打听我的隐私。”

　　两人穿过森林，搭着路过的马车穿过玛恩镇，在又一个城镇市集上买了不少木料和金属零件，少年一直惦记着要给爷爷再做一支烟斗，而赞沙玛尔只管把时间耗完，不动声色地带少年往回走。

　　即使有所预感，在发现等待他们的不是一场响彻森林的地震，而是村民相迎的笑脸和美味菜肴时，赞沙玛尔心中的疑惑终于撇清，为自己弄清楚这个碎片的意义而自嘲一笑。

　　这个世界的赫格不会因为一场神灵降下的灾难在仲夏节这一天毁灭。也许毁灭的时间会延后，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当中的原因可能很复杂，充满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调整。总而言之，这意味着这个时空碎片所在的古因海姆，诸神没有选择贝因加纳成为洛斯特唯一的选项，他得以平凡充实地成长，和故乡所有人一同享尽平安喜乐。

　　这是个没有赞沙玛尔的找寻，没有虚无民的期望，没有阿塔的身份定义贝因加纳的世界。

　　“修玛？”

　　晚餐过后，饱足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在燃起的篝火边跳舞。金发少年端着两盘点心找到能坐在单腿支撑的椅子上随意掌握平衡的“杂技大师”，不满道：“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赞沙玛尔将椅子摆正，啃了一口塞过来的蛋糕，声音模糊地问：“贝因，你想离开这里吗。”

　　少年一头雾水。

　　“不是现在，也许是未来某一天，你想去更广阔的天地么。洛斯提斯山脉另一头，我的故乡，那里会有许多爱你、重视你的人，也有你从没见过的景色，你想去吗。”

　　赞沙玛尔笑着做出邀请。

　　也许脱离碎片的方法在于他需要等到贝因加纳的年纪到十几年后开启命运的那个时刻，或者契机是带人回到拉塔古恩之时，但现在的赞沙玛尔觉得都不是，这里跟他生长的那颗星球并不相同。

　　“我对修玛的故乡确实很感兴趣，等我再长大些，一定会去拜访。”少年斟酌后是这样回答的，他可以把那里作为未来从故乡启程后的某一站。

　　赞沙玛尔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最后揉乱小贝因加纳那头柔软的金发，吃完了蛋糕。

　　心思细腻又敏感的少年见他这个表情，问道：“你要走了吗。”

　　“嗯，我要回家了。”赞沙玛尔绛紫色的眼睛因火光闪动，他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