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小时候的一切遭遇加诸于身时,他曾深深地怀疑过是不是自己不够好,没有别的小朋友那么听话乖巧,所以妈妈才会抛弃他,爸爸也会拿他发泄。
可是他看了产房里里外外的世情百态后才知道,并不是那样。
他只是比别人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幸运而已。
而不幸运地碰上了那样的父母,并不是他的错。
事实上,最初出生时,他其实和每一个被父母珍爱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本该也值得那样的珍爱与宝贝的。
他终于第一次,在心底试着接纳了自己,寻回了部分本以为永远都得不到的安宁。
他本是带着探索什么的心思成为了一名医生,而最后却认真爱上了自己的工作,并从中得到了疗愈。
“是一家叫商泰的公司。”那时候,赵乾见他好不容易对一件事感兴趣,忙说道,“如果国内在这方面的技术可以尽快应用到临床的话,将来体外胚胎的培育也势必会飞速发展……”
他眨了眨眼睛:“到时候不仅是女生和女生,男生和男生也可以要小宝宝了。”
但苏釉并没有将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因为「商泰」两个字打在他耳膜上,让他头脑中响起了一阵嗡鸣声。
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赵乾立刻向他介绍:“这家企业原名就叫商泰,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名换姓叫路达了,路达的太子爷没有进自己家的公司,反而创办了一家名家尚科的公司,目前的情况是尚科将路达收购了,重新改回了原来的名字。”
“啧,”他说,“怎么跟过家家一样,叫什么名字不都是他们自己家的企业吗?”
赵乾不知道,但苏釉却很清楚,路达到商泰名字间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紧紧捏着手里的浴袍,半晌才能开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哥啊,将来回国后想去这家公司应聘,”赵乾笑眯眯地将手搭在苏釉肩头,“你呢?要不要一起?我先去打个前站,给你铺铺路?”
苏釉想笑,但没能笑出来,他抿了抿唇,轻轻摇头:“我没考虑过回去。”
“你要在这边定居?”赵乾有点惊讶。
苏釉没回答,他握了握拳:“那我就先为师兄加油了。”
赵乾毕业后确实回国,经过重重面试过五关斩六将进了商泰,在和医院合作的实验室里做临床研究。
项目就是他之前说过的,体外胚胎的培育与生长。
“嗐,桑医生。”外面的雪珠子越来越密集,苏釉被人叫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
对方是和他同届毕业,因为成绩优秀,在实习期就被定下来的校友Smith.
“辛苦了。”Smith将手里握着的一杯热咖啡递给他,“凌晨三点就到了吧?”
苏釉笑着点头,道了声谢。
妇产科虽然是一个让大部分人心生欢喜的地方,但其实呆久了就知道,其中多多少少总还是会有些悲剧。
毕竟生孩子对女人来讲,就如进了一趟鬼门关无异。
苏釉的技术好,有不少疑难杂症自然而然就会被推到他这边。
昨晚就是一个凝血机制有问题的产妇羊水早破,不得不提前剖腹产,半夜刚过他就被人打电话叫了过来。
“在看什么。”Smith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却只看到漫天的雪花,于是忍不住又问,“趁这会儿还有点时间怎么不去休息会儿?”
苏釉捧着热乎乎的咖啡喝了两口,淡淡地摇了摇头。
时间一晃又是三年,苏釉终于攒下了不大不小一笔钱,虽然离首付还有点距离,但已经相差不多。
他在医院里升了职,只是年薪并没有涨多少。
为了方便,他买了辆二手车,没事的时候就会开着车到处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S国不热闹,常年冰冷,但却意外地合他的胃口。
他喜欢这样的安静,萧肃,也喜欢偶尔抬头就能看到的北极圈极光,仿佛那些安静与沉默里的孤独与寂寞,只要有那绚丽的极光就足以彻底弥补。
他离开龙城九年,九年里,他远远地看过一次路桥,他觉得自己已经赚了。
他习惯了S国的生活,对过去的回忆也越来越少。
在又一个圣诞后,他终于初步看好了一套房子并打算定下来时,却意外地被请到了院长楼顶的办公室。
他们医院现在和国内一家研究所合作,开展了一项新的科研项目。
科研团队下个月就准备出发到中国去,只是鉴于医疗术语的复杂与非常规性,他们的科研团队需要一个更专业的翻译人员。
“如果对方既能做翻译方面的工作,又能身兼研究员的工作那就更好了。”头顶半秃的老院长狡猾地摸了摸鼻子,“咱们院华人就两个,老方老婆孩子都在这边,现在能去的也就只有你了。”
苏釉沉默了片刻。
“那边应该也会有合适的翻译。”他说。
“你知道的,”老院长说,“咱们也需要自己的翻译人员,凡事都靠别人那怎么能行?”
见苏釉沉默不语,老院长又许以利诱:“参与这次科研项目的人员薪资都非常高,我听说你买房子还在看那些老破小……”
苏釉看着他,像是好笑般翘了翘嘴角,老院长便生生住了口。
毕竟在他们医院工作了四五年,却连老破小的首付都付不起,最终打的也还是他的脸。
他看着坐在窗边,侧颊被窗外未化尽的积雪映得略显苍白的年轻人,想着别的能打动他的说辞。
“等你回来,医院送你一套房子,绝对不是老破小。”老院长咬咬牙道,“这个条件总行了吧?”
苏釉的睫毛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这句话完全没有老院长想象中的惊喜,甚至连高兴似乎都算不上。
老院长不觉心头一凉,就在以为还是劝不动他的时候,那两丛浓密睫毛却忽然一抬,苏釉终于看向他,问道:“有研究所和项目的详细资料吗?”
九年了,其实什么都过去了。
或许,只有他自己还沉在过去,就以为所有人都还在在意过去的事情。
苏釉苦涩地笑了下,接过了老院长递过来的资料。
他迅速地将项目和研究所的资料都看了一遍,才发现,这个研究所好像和谭松家的医院有些关联。
不过,谭松家只在龙城就有三家医院,这么一个研究所,也未必会引起他的注意。
而他现在服务的医院也确确实实是真的需要他。
他将那叠资料紧紧捏在指腹间,许久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从没有那一刻比这一刻更能让他看清自己的内心。
他其实是想回国的。
只是这样的愿望,从他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死死地压进了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看不见,听不到。
也是这一刻,他抬手按了按自己心口处挂着的那枚戒圈,心里终于明白了那时候,他将路桥递给自己的那张卡收进书包夹层时,看着那张卡和那幅画重合在一起时,心底生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根!
活了十八年,苏釉从没有扎过根,因此活的很虚无,可是在十八岁那年,因为一个人,他心底终于生出根系来。
人,谁能不想落叶归根呢?
——
九年过去了,严鹤炀和辛免都已经结了婚,正等着商泰的新技术正式走上临床,他们也可以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就连郑铭那匹野马都定了婚,准备踏入婚姻的坟墓。
可唯有路桥,仍是孤身一人,无人敢说也无人敢劝。
三千还是和以往一样热闹,路桥刚进包厢,就看到郑铭家娱乐公司新签的一位女歌手正在风情万种地轻摇慢摆。
略带沙哑的嗓音吐出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他的耳畔。
“入夜我们谈恋爱;
心裡花儿开;
你笑起来像个坏小孩 非把头往我怀裡栽 漫不经心地认真 却比谁爱你爱得都深 挽著你我的致命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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