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叔亲自放进去的。
盛愿半信半疑,旋踵离开窗前。
他轻飘飘的穿越莹白色的走廊,步子宛如蜻蜓点水,三两步跃下庄园前的几层台阶。
晚风吹拂起他浅色的发梢,深沉的暮色落进少年的眸,化开,荡起柔软的春水。
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唐突的闯进了庄重刻板的庄园,他无疑是格格不入的,却也仿若电影中一闪而过的美好镜头。
住在壹号公馆的日子里,盛愿发现,庄园里点缀着许多别致的复古细节——比如阁楼的蒂凡尼彩窗、画室里的三角钢琴,以及立在花园门前的白色信箱……
前些日子连绵不绝的大雨,使花园疏于打理,折损了不少花。
园丁正拿着小铲子,挨个铲除枯萎的植株,再在坑里埋上新的种子。
园丁剪下一枝白色的洋桔梗送给他,不熟练的比划手语:“花好看,你也很好看。”
“……谢谢。”盛愿难为情的接过花,脸颊飞上一抹红。
在壹号公馆,他遇见了此生最多的善意。
虽然知道庄园里的人都是得了舅舅的吩咐才会这样照顾他,但他还是对这难能可贵的片刻暖意抱有留恋。
盛愿将洋桔梗小心收好,伸手去拉信箱的小门,惊讶地发现里面真的躺着一张牛皮纸信封,封皮上写着几个字——盛願(收)。
住在充满复古情结的庄园,在某个夕阳绚烂的傍晚收到一封信,似乎是只会发生在电影中的情节,这样的巧合令他有种置身上个世纪的错觉。
盛愿抱着信和花回到房间。
他先去找厨师要了一个干净的玻璃瓶,灌上半瓶水,插。进几支洋桔梗,放在阳光下,看见纯白色的花瓣被晚霞描上一圈淡金。
做完这些,他才端端正正的坐到书桌前拆信。
自从那个雨夜被舅舅收留后,盛愿就再没见过他。
老管家说:先生次日一早就去了澳门出差,走的时候小少爷还在发烧,自然不记得他曾经去过房间。
算算日子,舅舅也快回来了。
盛愿小心翼翼的摊开纸张,寄信人的字形疏朗,带着力透纸背的笔锋。
【阿願,最近在莊園住的可還習慣,三楼的畫室和錄音房都是給你準備的,不要太拘謹。
助聽器已经送回廠家,型號很老,找齊零件需要一段時間,於是按照你的情況重新配了一副,半月後寄回。
附:澳門出差,路過香港,在挑選伴手禮這方面不是很擅長。我們阿願想要舅舅帶回去什麼?直接和管家說,他會轉告給舅舅。】
手指抚过那遒劲的字迹,干透的笔迹在指尖染上了淡淡的油墨香。
他在这字里行间中确定了一个既定的事实——舅舅和他一样,是香港人。
他们拥有同一个故乡,会说同一种语言,可即便知道这些,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与他依然是泾渭分明的云泥。
盛愿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哪有人会因为不知道买什么伴手礼特地写一封信啊……
虽然他和舅舅没有互相的联系方式,但是还有管家这个中间人,他却偏偏选择了这样耗时耗力的方法。
盛愿把信纸重新塞回信封,同茨戈薇庄园的那片玫瑰一起,夹进了书里。
不过这样也好,他喜欢实物存在的感觉。
即使以后离开,他也能时常把它翻出来,而不是空有一段虚无的回忆。
盛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慵懒的支着脑袋,漫无目的地望向庄园前笔直的长路,以及渐渐消失在长路尽头的夕阳。
即便他不久前才在壹号公馆住下,可心中却已经在悄悄倒数着离开的日期。
今天上午,牧峋发来了回复——他同意退婚,并且会公之于众。
消息散播出去不久,盛愿罕见的接到了家人的来电。
他那妄想借此机会翻身的父亲,在得知盛愿一声不响的毁掉婚约后,大发雷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盛愿全都无暇顾及。
——他听说,这场史无前例的退婚,几乎遭到了牧家所有人的反对。最终出面的人,是舅舅。
盛愿和他本就毫不相干,唤他的那声舅舅,也只是因为牧峋和他之间的血缘纽带。
如今,婚约取消,仅剩的一条维系也随之断掉。
这声舅舅,似乎也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知道,先生是因为心善才会收留自己。
自己无以为报,唯一能做到的,似乎也只是少给他添麻烦。
离开在即,盛愿心中并不是没有打算。
虽然脑袋里面顶了颗瘤子,耳朵也暂时聋了,但他能配音,画功底子还在。
于是,盛愿在短视频平台找了份纪录片配音的兼职。这份工作不用投入太多的情绪,只需要对着字幕念稿子,相比配广播剧要简单很多。
闲时,他也会给纹身店画底图,接一些商稿。
盛愿在心中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让那晚无家可归的事情重演,他不相信好运会再次降临在自己头上。
是以,他一点点的、笨拙的为自己能在这个社会独立生存积攒底气。
其实,他原本现在就可以离开的,除了不舍,留在这里的原因还有一个。
——他想亲耳听到舅舅讲粤语。
-
得知舅舅从澳门回来的当晚,盛愿一直坐在窗棂下,望着路的尽头,等待着那淡金色的车灯映亮长路。
说来奇怪,舅舅原本预计明日返程,却在结束工作的当夜赶了回来。
随着零点越来越近,盛愿没来由的紧张起来,生出几分怯。
一开始,他还抱着咬咬一起枯坐。
后来,小狗睡着了。
最后,他实在抵挡不住困意,趴在桌子上呼呼睡了过去。
盛愿醒来时,天色已然黑得彻底。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竟合衣躺在床铺里,咬咬睡在他的身边,被子也盖在身上……
他明明记得自己一直坐在窗前,难不成是困飞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床上?
他按亮床头灯,翻身下床,蓦地看到几盒精致的香港老式糕点摆在床头柜上,是妈妈从前经常给他买的老字号。
盛愿叼着一块蝴蝶酥出门,穿越深寂的长廊。
他脚步轻,走起路来像只踩着小肉垫的猫儿,月亮没看见他,那个站在浓稠月色前寂寥的身影也没有发现他。
混着冷杉涩香的风吹进窗口,朦胧的半透纱帘无声飘飞。
男人手里秉着一杯红酒,身穿单薄的睡衣衬衫,身形融进面前那片无边夜色中。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舅舅身着西装以外的衣物,独自沉浸在黑夜和烟酒里。
好像他终于不是那个在尔虞我诈的谈判场上运筹帷幄的商业精英,而是一个肉体凡胎活生生的人。
人去去,隐隐迢迢。
只那么片刻间,盛愿觉得他的周遭正刮着凛冽的寒风,枯枝乱叶在四处飞舞。
眼前的背影和茨戈薇庄园那天不断分离又重合,盛愿蓦地发现,先生给人的感觉似乎一直没有变。
高傲、疏离、冷漠。
置身于追捧者的中央,独自一人庇佑着偏安富贵的庞大家族。
仿若盛愿在人海茫茫中只能看见他一样,他眼中的光景又是哪般。
“……舅舅。”他出声唤他。
他知道,靠近强者,便意味着要承担被灼烧的风险。
牧霄夺半侧身,不疾不徐的移来目光。
他凌厉的五官湮没在昏昧中,胸前的纽扣极为散漫的扣着,于是那素来隐藏在西装革履下优越的身材毫不遮掩的袒露出来,让人感觉莫名危险。
他揿灭烟头,猩红的光随即消失在指间,抬手示意盛愿——
“过来。”
第16章
这天夜里,他无意惊扰了先生一个人的沉浸。
他怔怔无言,呆立良久,却得到了进入其私人领域的允许。
盛愿微弱应声,唤出口的却是“先生”。
之后,循着他的目光安静坐进偏座,继续小口吃剩下的半块蝴蝶酥,一只手垫在下巴颏接碎渣,半枚小巧的糕点慢吞吞吃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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