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他用得是粤语。
他很长时间没说了,既生疏又不标准,却裹着蜂蜜和浆果般的香甜。
牧霄夺黑沉的眼注视他,惯用在商战里的狡诈不知不觉冒了出来。
他随手在键盘敲下两个字。
【不够。】
盛愿犯难。
【一幅画,换一个晚上。】
这显然是不对等的交易,盛愿却轻易落进了这个奸商下的套,还觉得自己赚到了,一拍即定:“成交。”
牧霄夺这才满意。
“马塔贝勒蚁的饮食十分单一,白蚁几乎是他们唯一可以吃的猎物,不久,侦察兵顺利的回到了洞穴中……”
纪录片中传来盛愿温和的声线,仿佛缓缓流淌的静水。
即使对待他人的工作,牧霄夺也十分专注和耐心,他一边反复倒退进度校对,一边在纸上准确标注出几分几秒哪个字音出现了错误。
盛愿觉得不可思议,面前这位分分钟签下几百万单子的集团董事长,竟在熬夜帮自己做校对的工作。
明明不久前都还觉得,自己此生大概都不会再和他有交集。
他惊讶于他们之间平和放松的交流,也不禁感慨,自己那如月牙一般微弱暗淡的命运在遇见他之后而变得明亮开阔。
校对结束的很快,十几分钟的长视频,拢共也只有三两个字出错。
牧霄夺合上笔记本,看到盛愿趴在桌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瞥了眼酒瓶,下去三分之一,怪不得会醉。
他伸手替盛愿将散乱的发丝绾在耳后,垂眸注视这张细腻白净的漂亮脸蛋。
“回去睡?”他问。
盛愿摇摇头,眼神迷离的问他:“舅舅,您为什么会同意我和牧峋退婚呢?”
牧霄夺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
他一手撑着台面,拿过纸笔,漫不经心的写:【想從我這裡套牧峋的八卦?】
盛愿忽然笑了:“我才不想知道他的八卦呢,而且,您知道的未必有我多。”
【你們這群小孩兒,总是以為什麼都能瞞過大人。】
——小孩儿。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如果他知道自己……
盛愿呼吸一滞,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脊背一凉。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牧峋说过的——“那不是你觊觎的人。”
他好像陷入了某种思维怪圈,语无伦次的说:“我问您这个,就是因为退婚这种事情说出去很不光彩,还容易遭到别人的猜忌,总归是有损家族名誉的……所以,我不太懂……哎呀舅舅,您不用管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能我真的有点醉了……”
牧霄夺不言不语,待他胡言乱语完,默默写下:【沒什麼原因,只是以你的意願為优先。】
盛愿倏然一愣,而后像是确认似的问他:“我不愿意的事,真的可以不做吗?”
【沒人能強迫你做不情願的事,舅舅希望你之後的每個決定,都能出於自己的本心。 】
他目光忡然,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他温声问:“舅舅,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牧霄夺不假思索:【這是我作為你的長輩的責任。】
“可是……责任并没有要求谁必须对谁好。”
话音落下,随即传来笔触沙响,一行遒劲的字形跃然纸上。
下一秒,笔尖骤然停了下来。
牧霄夺沉吟片刻,最终用墨水划去了这行字,合上笔盖。
盛愿趴在岛台上,声音闷闷的说:“舅舅,我不会麻烦您太久的。”
“我已经在找房子了,等找到合适的,我就会搬出去,助听器的钱我也会一并还给您……我不想欠您太多。”
这话牧霄夺没应。
“在我走之前,您能再答应我一个请求吗?”盛愿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越界,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大胆似乎也能得到原谅。
“你说。”
“我看到画室里有一架钢琴,您会弹吗?”
“嗯。”
“您能弹一次给我听吗?……在我能听见的时候。”
盛愿轻轻阖眼,想象先生坐在钢琴前演奏的情景,似乎看到了他指节修长、骨感分明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键上跃动。
如此一来,他或许便能心安理得的在那副未完成的油画上点上一粒红痣。
沉默替换了男人的回答,他的视线从陷入黑甜梦乡的人脸上离开,移落回纸上。
被划去的,无须在意。
牧霄夺绕到岛台前,沉沉俯身,蓬乱的发丝擦过他的下颌。
他一手垫在盛愿的腿窝,另一手搂着背,把没什么分量的人轻易打横抱进怀里。
黑夜令感官和触碰变得无比清晰。
起初他不在意,直至感受到那颗年轻的心脏在自己怀中有力的跳动,他才蓦地发觉——这个年轻人的鲜活与自己身上腐朽的铜臭气是多么格格不入。
他把盛愿放在床上,不经意一瞥,目光掠过那几瓶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药瓶。
他眸光沉沉,在床边站定片刻,而后压低脚步声离开。
晨曦展露,他们零零碎碎的短暂交集伴随着夜色一同消散。
第17章
那夜之后,好像二人的缘便就此尽了。
他们依然没有互相的联系方式,相逢不靠约定,全凭巧遇。
零零散散的交集依然有,左右不过那一两句。
譬如那些带着露水的清晨,盛愿礼貌的唤一声“舅舅好”,先生会报以浅笑,而后踏出庄园。
他目送他驾车离开,再见面或许是晚上,亦或者是次日清晨。
先生经常会出差,有时,在盛愿毫无发觉的时候,便与他相隔了一整个大洋。
先生不在的时间,盛愿便一如既往的配音和画画,或是独自漫步在偌大的庄园,像误闯仙境的爱丽丝。
大多数时候,他会把画架搬到室外,立在花园前的鹅卵石小路上,画鸢尾、绣球、铃兰……
园丁见小少爷时常来光顾,一坐就是半天,不甚熟练和他比划手语:“总画那些花,不腻吗?”
盛愿笑道:“不会腻的,一日不见,你种的花就千变万化,我可不能错过。”
园丁日日与花作伴,不懂什么是千变万化。只觉得,那应该是夸奖。
某日,园丁指着花园里一处新开垦的良田,问他:“您觉得在这里种什么好?”
盛愿停下手中画笔,不假思索:“玫瑰。”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次日,园丁早早去了花圃,抱回一捧新鲜的玫瑰花苗,站在花园里等他。
他说,那片田是先生留给小少爷的。
盛愿从未拥有过这么大一片可以种花的田。
他幻想他的新家一定要有一个可以种花的阳台,而这片田,足足有十几个阳台那么大。
他一时间犯难,不知道该从哪里种起。
牧霄夺迈步踏进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盛愿的袖子撸到腋窝,蹲在田里热火朝天的干活,一手扶着花苗,另一只手挥舞小铲子填土。
熟练得根本不像初学者,倒像是在地里摸爬滚打了三年,浑身脏得像在泥地里滚了几遭。
盛愿的小狗更是脏得不像话,压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活像个小泥团。
那小东西不知疲倦的在主人身边捣乱,用鼻子拱土,小爪子把刚栽好的花苗刨出来,被玫瑰花刺到了又委屈的嘤嘤叫唤。
先生看得直蹙眉。
他不常来花园,那些漂亮的花儿看见这张生面孔,也觉得疑惑。
盛愿背对他,一边埋头干活,一边絮絮叨叨的给园丁讲故事。
园丁没大他几岁,但没怎么上过学,拿着剪刀修剪玫瑰苗,支起耳朵听得全神贯注。
牧霄夺闲散的倚靠凭栏,安静听了会儿,在他清冽的嗓音中捕捉到“克里斯汀”、“面具”、“男爵”这几个词,意识到,原来他讲的是《歌剧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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