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寻被郑安美带着进医院会议室的时候,就看见安德烈坐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医务科的主任已经说了一脑门的热汗,最后也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沟通,厌烦而又无奈地陷入了沉默。
“没有脑功能……”索寻开了口,试图理解这个主任的话,“是不是就是脑死亡了?”
安德烈听见他的声音,猛地转过了头。索寻是坐第一班高铁从北京赶过来的,白衬衫牛仔裤,斜挎着一个很大的包,鼻子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很文弱,一开口又是迥然的口音,于是那主任也愣住了,一时没有顾得上回答那个问题:“这位……也是家属吗?”
郑安美有些犹疑,不知道该如何答。安德烈又把头转了回去,很简单地回了一个字:“是。”
“那坐……坐吧。”主任招呼索寻。索寻把电脑包随手放在了地上,拖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安德烈身边。安德烈避开了他的眼神,仍旧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主任。索寻从他的眼神里感到了一丝紧绷的敌意,他扫了房间一圈,发现角落里有个小年轻,也穿白大褂,胸口没有挂工作牌,手里举着一台手机,很明显是在录像。
“这是……?”
“不用管他,”主任倒了一杯热水,把发软的塑料杯往索寻面前递,“这是正常的程序。”
这不可能是正常的程序。索寻看了他一眼,又看安德烈,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安德烈都算是“公众人物”,更不要说他最近还在风口浪尖上。郑安美说他不肯签字,医院估计是怕最后抢救无效,陷入什么舆论风波,所以着急忙慌地要全程录像。
主任看着索寻,并没有认出他是什么人。但他的眼神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好像指望着索寻能解决这个局面,转而跟他说话:“这个‘脑死亡’呢,只是一个医学上的概念,我国的法律目前是不承认脑死亡的哈,所以……”
所以人不是死在医院的。索寻听懂了,并且也开始有点儿上火,他知道安德烈眼神里那种敌意是从哪里来的了。但主任毕竟也没有否认,老人已经脑死亡了。
秃顶的中年男人又把知情同意书往他们这边推了一推,好言道:“情况呢刚才已经跟安先生说明了,我们现在给病人上了呼吸机,能够维持她的基本生命体征,但是仅此而已……我们还是建议,家属把病人带回去,好好地陪着走完最后一程,毕竟这种侵入性抢救既没有意义,也是很痛苦的……”
“她还感觉得到吗?”安德烈突然问了一句,“痛苦?”
主任似乎是被他问住了,嗫嚅着,没说出话。索寻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安德烈的手,但安德烈毫无反应,他的手像一截冷硬的枯木。
“病人已经感觉不到了,”主任最后说,“痛苦的是家属。”
郑安美站在他们身后,适时地发出了一声抽噎。
安德烈便没再问什么,他死死盯着面前薄薄的一张纸,索寻分明感到他手上的肌肉紧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抬起来了,但他还是没动。主任叹了口气,朝向了索寻:“这位……也是安先生?”
“我姓索。”
主任挑了一下眉毛,已经猜到了他估计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家属,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似的:“那索先生能不能……”
索寻摇了摇头。主任叹了口气:“安先生是老太太的……孙子,是吧?没有兄弟姐妹?”
他最后那句是问的郑安美,她摇了摇头。
主任:“有没有通知您的父亲?”
一片更加诡异的沉默,郑安美垂下了头,没搭话。她已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所以无论如何不会再把张志勤招来。安德烈则完全凝固成了一尊冰雕,他好像既没有这个意愿、也没有这个能力来回应任何事情,最后还是只能由索寻搪塞了一句:“他不方便过来。”
主任像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了更加复杂的神色。他处理过不知道多少桩棘手的医患问题,什么样的家庭都见过了,都不用他们多讲,看着安德烈那张跟中国人没什么关系的脸,就足够他展开联想——这孙子也肯定不是亲孙子,看样子是打算瞒着老太太的儿子签字,那等做儿子的知道了能不闹吗?但老太太都已经脑死了,最后要是在医院里咽了气,看安德烈这个态度,再加上他的影响力,非要说他们抢救不力,也是有口难辩。这事儿可是已经惊动到了院长,要是一个没处理好……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注意到主任的脸色如何变化,索寻担忧地看着安德烈,也不敢说话,只能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好像这样能给他一点力量。郑安美已经不哭了,她始终没坐下,像个局外人,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会议室里惨白的灯把她的影子一直拖到安德烈的脚边。她是个身量异常高的女人,索寻又一次意识到,安德烈的身高是随了她。然后,就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那样,安德烈终于抬起了手。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抓起了笔,手有点颤抖,但他控制住了。然后他匆匆地在那张通知书右下角签了字,似乎根本没有看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签完字,他把笔一丢,直接站起来走了。
索寻也赶紧站起来:“安德烈!”
安德烈没停,长腿一迈就从会议室出去了,郑安美牢牢缀在他身后。索寻也想跟出去,那主任叫住他:“你的包!”于是索寻只能又折回来,从桌子下面抓起了他的包。站直的时候发现那个一直在录像的小年轻已经收了手机,跑到了主任身边,主任正贴着他的耳朵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索寻顾不上他们,赶紧跑了出去。安德烈的个头极为显眼,已经到了病房前,一个穿着防护服的护士站在那儿,索寻快步跟了上来,正好听见她跟安德烈说话:“……签字了是吧?那进去吧——诶不用穿防护了,都要拔管了还怕什么感染!”
索寻被她那种极度无所谓的语气震了一下。那护士看了他一眼,带着淡淡的不耐烦:“也是家属?那一起进去吧还愣着干嘛!”
有那么一瞬间,索寻有点儿想冲她发作。但安德烈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她是什么态度,就那么行尸走肉似的进了病房。索寻只好也压下来,跟着走了进去。
整个“拔管”的过程非常快,两个护士手脚麻利地拆下了连在老太太身上的设备,推出去了。索寻跟郑安美都站得比较后,不妨碍他们。索寻的余光瞥见那个没有工作牌的小年轻出现在了病房门口,跟护士说了两句话,同样是耳语。然后那个护士消失了一阵,不知道去取了什么才重新走进来。老太太就那么躺在床上,身边只有安德烈,她喉咙口的插管还没拔——索寻只是瞥了一眼,便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不明白“侵入式抢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微微别开眼,不忍心看,然而那个护士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这个也能供氧。”
索寻回过头,发现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往安德烈手里塞了一个呼吸气囊。安德烈下意识接了过去,跟着捏了两下。那护士夸他似的:“对,你就这样一直捏就行了。”
然后她就站起来准备走了,经过索寻和郑安美的时候还交代了一句:“赶紧趁着人还有气儿带回家。”
索寻和郑安美都愣住了,安德烈手里还握着那个气囊,回过头来看了索寻一眼,今天第一次,他脸上露出了无措的神色,求助似的,叫了一声:“阿索……”
于是就在那一瞬间,索寻明白了。
“什么意思!”他跟在那个护士身后追出去,她就当没听见,快步走远了,但那个主任还在病房门口,一把拉住了他,好像怕他去攻击护士,“索先生!这都是正常程序,谁都不希望家人死在医院里对吧?”
“你放屁!”索寻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口,“你们就是想推卸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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