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睿一愣:“啊?”
索寻没理他,不紧不慢地跟林筱璆把话说完,然后才跟颜睿解释了一句:“来看看项目合不合适。昨天通了个电话,他原先在菲欧影业,去过咱们那场创投会。”
颜睿一听,眼睛都亮了:“菲欧来接盘咱们啊?”
那敢情好!
索寻有点儿嫌弃地瞥他,这是一厢情愿把时态忽略过去了:“原先。”他强调了一下,“他现在也是自由身。”
颜睿“哦”了一声,先问最关键的:“那他投钱吗?”
索寻便笑了:“先聊聊看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不会放下拍摄跟赵朔细聊。草草打了个招呼就坐监视器后面了,直到这个场景拍完,放了饭,索寻才多揣了一盒盒饭,跟赵朔两人跑消防通道楼梯间去了。
赵朔也不计较,直接往台阶上一坐。索寻叫了他一声“赵哥”,赵朔也就应,掀开盒饭,先跟他开玩笑:“你们这条件够艰苦的。餐标多少啊?”
“30.”
“放屁呢,这有30?”
索寻也坐下来,笑了一声。赵朔嫌弃归嫌弃,还是吃了一口,又问他:“屋里怎么没柔光板?”
“特意撤了。”索寻低头扒饭,嚼都没来得及嚼,囫囵把饭咽下去才回答,“演员没经验,柔光板怼在那儿她老出戏。”
“那拍出来人不好看。”
“十九岁的脸,”索寻这回咽都没咽,腮帮子鼓起来一大块,“怎么拍都好看。”
赵朔愣了一下,看着他,半天“嘿”了一声,也不说了,低头扒饭。但他吃了两口就没再动,这盒饭看上去不好吃,吃起来更不好吃。于是他就把盒饭放脚边,看着索寻毫不计较地狼吞虎咽。
《粉鬂》的故事情节他早就知道了,涉世未深的女孩抱着对名利场的各种幻想进了这个圈,阴差阳错到大明星身边当助理,然后跟大明星谈了场恋爱,跟着他见识了圈子里形形色色的人,也在他的帮助下得以出道。但在经历了某次刑事案件以后,大明星身败名裂,女主角功成名就。赵朔记得那时候索寻在西宁讲他这个片,柯志烨导演说得特直白,说这个情节是根本抓不住人的,能不能成,得看他到底想讲什么,看他能不能把人物立好。
赵朔摸烟出来,不怎么见外地叫他:“阿索。”
索寻转头,嘴边还沾了一粒米:“啊?——哦,我不抽。”
赵朔就自己点了一根:“我先问问,那边为什么撤资了?”
“想让我改结局,我不愿意。”
“改成什么样?”
“柯导说善恶有报才是正理,名利心太重的女人最后功成名就,帮助她的人却落得这个下场,不符合大众的道德预期,观众可能看了不舒服。”
赵朔喷了口烟:“真他妈俗。”
索寻笑起来,自己揩了揩嘴边的米:“也是借口吧。”
最主要还是他在片子里对那些“圈里人”的刻画,用“酒囊饭袋”形容都算是美化。上位的弄权好色,中位的庸碌唯诺,下位的卑琐可憎。女主角是名利熏心,男主角是伪善真恶,通篇看下来尽是讽刺,无一可爱之人。
柯志烨当时说他文人酸气——你是骂痛快了,谁进电影院买单啊?
赵朔听懂了,沉默着抽完了一支烟。索寻也没多说。虽然颜睿刚才还殷殷嘱托,意思是让他好好推销推销,但索寻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宁可失去投资也不会改,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赵朔把烟头踢在地上,踩灭了,又问他:“怎么想到这么个故事?”
索寻耸了耸肩:“我只能拍自己看到的生活,拍不了别的。”
赵朔便看着索寻笑,他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一笑起来,眼角展出去几条细纹,一下子中和了他那条大花膀子给人带来的压迫感:“你自己当过明星助理是吧?”
索寻没瞒,但事先跟他说明:“但这戏跟展言没关系。”
“知道。”赵朔露出了然的表情,“有关系他柯志烨能撤资啊?”
索寻“唔”了一声,感觉赵朔对柯志烨隐隐有点儿不屑的意思。这不大应该,柯志烨在圈里名气是很好的,他设立基金会,帮扶后辈导演,圈里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要说这个审美上有点儿俗吧,其实索寻觉得那些话也未必是柯志烨真实的想法,他只是从市场角度在说。柯志烨自己早年以“怪才”出名,最爱拍鸡鸣狗盗的小人物,他在意“道德”才有鬼。
赵朔又看他一眼,突然道:“你挺踏实的。”
索寻没跟上:“嗯?”
赵朔:“现在的年轻人写本子都‘飘’得很,自己的生活经验一点儿没有,就跟着风跑。”他伸出手指数,“十个本子里七八个是小镇凶杀案,还剩下的都是同性恋。我想找个踏踏实实写点儿现实的东西,根本找不着。”
“唔……”索寻心里咯噔一下,没着急应和。赵朔说得也对,也不对。现在年轻导演的独立电影确实悬疑题材泛滥——别说别人了,他自己也在情节里夹了个杀人案。同性恋的故事也多,一个是因为确实这圈里同性恋多,二个也是跟国外的题材接轨。但话又说回来,赵朔说的只是独立电影小圈子,真正放眼整个中国电影市场,这样的题材还是太少太少了。
索寻琢磨了一下,实在有点儿分不清赵朔讲这个话就是单纯因为同质化的本子看烦了,还是有点儿恐同的心里作祟。但是人也不熟,他又不能直接开口挑这个错,莫名其妙地在心里突然想起安德烈来。
他倒是想骂就骂。
“我不知道。”索寻含糊过去,作出不愿意聊别人的样子。
赵朔又看他,感觉出他不太愿意接话,还挺意外的。索寻的本子对他胃口,无非因为他也是个常年看什么都不满的“愤怒中年”。本来以为跟索寻臭味相投呢,但索寻比他笔下的故事表现出来的温和多了,乍一眼看都有点儿像他自己骂的那种人——温良,唯诺,甚至都不太敢于否定别人的观点。但细看下去,他那层皮下面又是有骨头的。赵朔看了他一会儿,觉得索寻也不是“不敢”,是他觉得没必要。
赵朔:“这题材不讨喜。”
“没关系。”索寻说得很平淡,“能拍出来就行。”
“不怕赔本儿?”
“就这么点儿成本,”索寻还是不在意,“能赔到哪儿去?”
“哦,不在乎市场。”赵朔明白了,“奔着奖项去的?”
索寻便笑,也不否认。
赵朔又道:“那你这个题材也不像是能冲奖的。国内外奖都讲究人文关怀,你得拍穷人、底层、怪咖。”
索寻看着他:“拍穷人就算人文关怀啦?”
“不然呢?”
索寻又笑了一声,这回赵朔看出来了,这是实打实讽刺的嗤笑。
“人文关怀说的是看见‘人’,”索寻突然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穷人,富人,恶人,善人,男人,女人,随便。重要的是真正的人。我说了,我只能拍我看到的生活。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北京上学北京工作,见过最穷的人也比别的地方好很多——这话我不是炫耀,我就是说,既然没那个生活体验,何必去装那个腔呢?不傲慢吗?不恶心吗?有人文关怀就一定得去拍黄土高坡,拍花花世界的就一定是小资的、肤浅的、娱乐的?谁规定的?”
他说到后来,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楼道狭窄,甚至荡起了回音。赵朔无言地看着他,索寻也没闪避。他手里还拿着烟盒,索寻顿了顿,主动从他烟盒里抽了一支烟。赵朔突然笑了一声,伸手给他把烟点上了。
“我手头有一百多万。”他最后说,“名下有个公司,我是法人。虽然规模很小,但这个制片,后期,发行,我都有人,有经验。你拍,我不干涉你的创作自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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