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启动了,展言又拉开车窗:“那下次再聚!”
“再聚再聚。”索寻有点儿敷衍地朝他摆手,又不放心地喊,“窗关好!外面有粉丝!”
于是展言的手伸回去了,车窗重新升上去。保姆车从摄影棚里开出去,路边有一小撮粉丝拥了上去,车速慢了下来,怕人受伤,但车窗没有再开。粉丝们都热切地喊着展言的名字,索寻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展言贴着车窗跟她们招手的样子。
索寻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也说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看着体积硕大的保姆车最终还是无情地从粉丝中驶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坦白讲,他从来没觉得给展言做助理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他知道以前的老师同学在背后是怎么说他的。他从来没说过焦明辉是他老师,因为焦明辉没有在电影学院任教过,只是在那次训练营的时候给他做过一段时间的辅导。还有就是后来,焦明辉给他们校领导打过一通电话。
这样就攀附名导,说是人家的学生,索寻自己心虚。但是他见多了圈里这些“老师”,真正肯发自内心叫一声老师的,也只有焦明辉。
他倒是没骗展言,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穿了跑鞋出门。北京的早高峰还没开始,他先打个车到东城,老爷子刚从家里出来,一身老旧的运动装,正在院门口挂腿拉伸。等看清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是谁,腿都没放下,险些给自己绊一跤。索寻赶紧上前一步扶人:“老师当心!”
“哎哟。”焦明辉在他臂弯上撑了一下,总算两条腿站稳在当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师娘逗我玩儿呢,真来啦?”
索寻提前打过电话,那会儿焦明辉正午睡,是他夫人接的。
“怎么这么早啊?”焦明辉又问,“你饭点儿来多好,我让你师娘多买两个菜。”
索寻:“下午的飞机就回上海了。我来陪您跑跑步就成,饭不吃了。”
焦明辉便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很不屑似的:“瘦成柴了,小伙子,跑得动么还?”
索寻一拍胸脯,保证能行。焦明辉便没再说什么,领着在前面跑起来。只可惜不出老人家所料,索寻现在昼夜颠倒,三餐不继,看着是还挺精瘦,其实骨子里早都虚了,跟了十分钟就开始喘。焦明辉放慢了脚步,索寻还是跑得勉勉强强,最后焦明辉也不跑了,原地蹦着回过头跟他说话:“小索,你这样可不行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索寻捂着岔了气地横膈膜,一脸准备放弃革命的表情。焦明辉终于停下来,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在公园边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索寻也想坐,屁股还没挨上,焦明辉就说:“你岔了气别坐,去街对面给我买杯豆汁儿。”
索寻还弓着身就麻溜儿地掉了个头:“诶!”
街对面的小摊边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索寻顺带又买了两个包子,给自己买了杯豆浆,一并提在手里,热气腾腾地穿回马路,跟焦明辉坐在一块儿。两人有好一会儿没说话,都捧着塑料杯子喝自己的东西,一起看着车流慢慢地多了起来。
焦明辉:“你也真不客气,啥也不提就来了。”
索寻咬着吸管:“我提来了您也不要啊。”
“人情世故的东西你好歹演一演?”
“逢年过节、您和师娘生日,我哪次忘了的?”
“网购叫什么人情啊?你面都不知道露一个!”
索寻便笑,转过头去看老头子。焦明辉伸手就在他后脑勺上狠狠地削了一下,也笑。笑完了,手伸进兜里,掏出来一张银行卡,放在了长椅上。
索寻看也没看,转过脸,不笑了:“老师,你这样我以后都没法来看你了。”
焦明辉只道:“说得你这几年看我有多勤快似的。”
索寻没说话,手肘都撑在膝盖上,俯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坐起来,靠在了椅背上。
“我这趟来北京就是来拍广告了。”他没看焦明辉,低头抠手指,“给我开了五万块钱一天。”
焦明辉“嗯”了一声,很公正地讲:“价钱不低了。”然后又问:“那你这一个活儿,要忙多久?前前后后,一个月总要吧?”
索寻用手背抹了一下人中,擦了擦在风里跑出来的清水鼻涕。没说话。
焦明辉:“你要接几个活儿才能凑够拍一部电影的钱?这钱你不吃饭,不生活啦?”
索寻闷着声音:“松哥跟您说啥了都……”
焦明辉:“我还用他跟我说?”
索寻抬起头,看着街对过的车流,很平静地说:“我又不着急。咱们系里出来的,30岁之前能拍上完整长片的少之又少。我这已经算运气挺好的,慢慢攒呗。”
焦明辉就问:“你能保证你每一个活儿都有一天五万吗?”
索寻喉头哽了一下,又沉默了。
“小索,这一行里,一向是形势比人强。”焦明辉看着年轻人的后脑勺,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我这么多年看下来,最后还能回去当导演的,都是坚持在写剧本的人,那些一开始说‘曲线救国’的,往往最后就一辈子拍广告、做剪辑去了。”
索寻只顾着揉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那个《粉鬂》的本子,我看了。给老柯打了个电话……”
索寻转过头看他,都急了:“哎呀,您怎么!”
焦明辉摆了摆手:“你想得美。我老啦,说话不管用啦!”
那就是他打电话也没用的意思。索寻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老师,又问:“您看啦?”
“看啦。”焦明辉两只手抱在胸前,意味深长地点着头挪开了视线,点得索寻心都提起来了——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啊!
但焦明辉始终没明说,突如其来地又换了个话头:“你毕业了好几年,连个电话也没给我打一个。那会儿我真寒心。”
索寻讷讷地“啊”一声:“我没脸打电话。”
“你也知道丢人啊?”
“我不觉得丢人。”索寻说得很老实,“但我怕您觉得我丢人。”
焦明辉供认不讳:“我确实觉得你挺丢人的。”
索寻:“……”
得。
焦明辉:“但我看完《粉鬂》就懂了,你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
这些年里他跟在明星身边,所见、所感,他全都记了下来,写了出来。索寻不说话了,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又掩不住得意似的,露出了一个笑容,特坦诚地说:“也是运气好。”
运气好,他跟的明星红了;也是运气好,展言不是陈芳芝,知道他在暗地里写剧本,还特意少给他安排事儿。
索寻又问:“老师,您那新片什么时候能上?我盼好久了都。”
“交片送审了,”焦明辉回他,“等着吧。”
“诶,好。”索寻卖乖地笑,焦明辉自己也笑,又想上手削他后脑勺。索寻一缩脖子,躲了。然后看到他的脸色,又卖乖似的自己把脑袋伸过来,焦明辉反而不揍他了,就伸手摸小狗似的,在他后脑勺上撸了一把。
索寻不是跟着他最久的学生,甚至没有跟着他进过剧组。焦明辉一开始只是爱才,觉得这么好的苗子,年轻气盛是好事,要是为了这点事儿,就被他们这些暮气沉沉的中年人摁下去了,中国的电影还能好吗?就一个电话的事儿,他张张嘴,能保一个孩子的前途。
后来,听说他去给明星当助理了。焦明辉也觉得不像话,但是终究不是他真正的学生,人家叫一声老师,只是尊敬,他不能管得太多。再到去年,又听说他去创投会,中了,焦明辉才觉得欣慰。知道《粉鬂》被除名以后,他跟主办创投会的柯导通了电话……是,故事还是幼稚了一点儿。年轻人屁都不懂就想着揭发现实,肯定是自以为是的……但总要给年轻人机会。焦明辉抱着手机重复了无数遍,你不给他机会,他怎么成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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