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码,就是Corporel的门槛。打着“摆脱衣服对人体的束缚”的旗号,在以瘦为美的时代里,变成了一件穿起来极其舒适的精神刑具。
索寻如有所思地点头,想把前后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串起来:“所以……?”
“‘门槛’ is everything.”安德烈来了句不伦不类的判语,“摄影技术难度的突破也是。”
索寻了然地“哦”一声。安德烈的意思是说,索科洛夫和整个团队完成了这样史无前例的壮举,最终只是为了提高某些“观影门槛”,这就绕回到了安德烈最初的观点——这没什么意义。
索寻没有立刻搭话,往后一仰,靠在折叠椅里。对面穿着Corporel的女孩子还在摆造型,在相机下拼命吸着肚子。拍完就松一口气,换造型的时候再狠狠吸住。她的肚脐眼上穿了一个漂亮饰品,随着她的呼吸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这好像不是同一回事。”半晌,索寻终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安德烈:“嗯?”
索寻仍旧保持着慢悠悠的语速,好像一边说一边还在组织语言:“Corporel提出的理念在现有的审美环境里起到了反作用,符合逻辑的结论难道不是反思这个审美环境吗?你直接跳到了‘能把自己塞得进2码的人以此作为门槛展现自己的优越感’这种结论,好像没什么必然的联系,他们以此为美不也是因为受到这个环境的影响吗?”
安德烈在听到“反思这个社会的审美”那里就开始笑:“怎么?你也支持大码模特?”
索寻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不支持?”
“我有什么支不支持的。”安德烈也往后一靠,很放松地陷在折叠椅里,“反正我在国内没见过。”
索寻哑然失笑,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又扯到大码模特了。安德烈看起来挺聪明一个人,正经聊到问题就东拉西扯,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确实发散能力太强。
“我要说的是,”索寻执拗地把话题拉回来,“普通人的虚荣心和挑战电影的技术难度不是一回事。创作有纯粹的乐趣。”
安德烈转过脸看他,笑得眉眼俱弯,简直就像是猫逗弄老鼠一样的语调:“多纯粹?”
索寻安静了半刻,突然意识到了安德烈诡辩的技巧。他保持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在“冒犯”的边缘游走,把所有的问题抛给对方,让对方自证逻辑,但真的要深入下去,他就灵巧地避开,最后就是对方狼狈防御,而他老神在在。
索寻眯起眼睛,也学着安德烈的样子笑,话里有话地捅回一把软刀子:“你好像很喜欢用‘虚荣’去解释所有东西。”
安德烈无所谓地耸肩:“不奇怪吧?我就是很虚荣的人啊。”
索寻:“……”
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安德烈捕捉到了索寻一瞬间的意外,整个人倾过来,手肘撑在折叠椅一边的扶手上,说:“用你的理论讲,我的想法也是被环境影响的。还有比时尚更虚荣的行业吗?”
索寻噎了一下,端起小杯子把半杯手冲一口气灌了下去。安德烈还在看他,索寻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但这种生气反而让安德烈觉得更好玩了一点。辩论了这么半天,就是因为不能接受自己说索科洛夫用这种方式拍电影“没有意义”。
“喂。”安德烈伸手在他肘边拨了一下,索寻没理他。安德烈手托着腮看他,突然问,“你是因为真的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呢,还是因为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索寻冷笑了一声:“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安德烈在心里轻叹,如果是前者的话,那索寻大概就真的只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影迷”而已,他也不用再逗了。
索寻不知道他的腹诽,只顾着自己气得快要爆炸。安德烈的胡搅蛮缠几乎利于不败之地的一大原因是,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索寻真的没有“电影人”的优越感吗?他们没有设立门槛,结成封闭的小圈子,发明外人无法理解的词语,宣扬创作的高贵和纯粹——难道里面没有哪怕那么一点点虚荣心的成分吗?
可是这明明是人之常情。索寻难以避免地感到一阵委屈,各种各样的念头同一时间涌上来,他觉得这不对,他得跟安德烈再辩一辩,但又觉得这样很丢脸,明明只是周末下午喝一杯咖啡的闲聊而已。这场电影不是他主动邀请安德烈来看的,电影票钱甚至还没给呢!怎么就被批评了一通他看电影是为了装逼?
安德烈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微妙地变了一下语气。
“我只是觉得,”他听起来竟然有了某种斟字酌句的郑重,“很多事情其实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有意义。”
索寻:“原来你还是个犬儒主义者。”
“犬儒主义者什么样?”
索寻没好气:“就你这样。”
安德烈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任何‘主义’诶。”
“对,每个犬儒主义者都这么说。”
安德烈:“你是说我愤世嫉俗?”
“没有。”索寻只觉得心累,他不想继续跟安德烈聊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安德烈那张抱着垃圾桶的照片。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索寻意识到,安德烈是很自知的——他能够坦诚时尚行业是最虚荣的地方,而这也造成了对他的影响,其实已经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更加清醒。但他没有一个“标准”。人会因为现状痛苦,是因为现状和他们自己设立的标准不一样,可是对于安德烈来讲,他不在乎做一个虚荣的人,他无差别地讽刺一切,包括他自己。
愤世嫉俗至少是因为在乎某些东西,但安德烈什么都不信任,什么都不在乎。
安德烈看着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儿玩脱了:“对不起。”他道歉得很痛快,甚至有些惶恐了,“索寻……”
索寻朝他笑了一下,重新竖起了成年人之间应该有的体面——谁会为了喜不喜欢一部电影在大街上真吵起来啊?
“没关系。”索寻捏了一下咖啡杯,手冲已经凉透了,“你有不喜欢索科洛夫的自由。”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安德烈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他不再说话了。
手机又振了一次,承希跟他说:“send me your address. I’m bringing the party!”
索寻看他回消息,突然问他:“你一会儿直接回去吗?”
安德烈“嗯”了一声:“你介意我带几个朋友回家吗?”
“这也是你的自由。”
安德烈假装没听见这句话里微妙的生硬,如常地解释:“搬了新家,有朋友想过来暖房,可能会有点吵。”
索寻点点头:“你希望我在外面呆到几点?”
“你随时可以回来啊。”安德烈耸耸肩,“我在上海现在也没几个朋友,互相认识认识也好?反正承希在,你们也熟。”
索寻“哦”了一声,心说那更不能回了。可无端又生出一股气来,凭什么?他的家,他干嘛不回!
“好啊。”他还是笑,“我看完下一场就回来。”
话到这里又没办法往下接了,安德烈看了他一会儿,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索寻点点头,还是陷在折叠椅里,脸上的笑容就没变过。安德烈摆摆手,转身走开了。索寻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脸都笑僵了。
他的手机上也有消息,但刚才太投入,索寻一直没顾得上看。从影迷群里来加他的陌生人在二十分钟前给他发消息:“晚上那场的票你还加价收吗?我问了另一个群,找着一个7排11座的愿意出,你看是不是跟你挨一块儿?”
索寻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半分钟,打出了一行字:“不用了。麻烦你了。”
他站起来,往下一家电影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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