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偏偏就是没碰上。
说实话安德烈长大以后也没怎么再恨过她了,就张志勤那个德行,安德烈自己也是跑得远远的。他又去重新找人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恨了,反而是一种不太好说清楚的鄙夷。他知道郑安美迁怒的是什么,因为他,她这辈子都承受着贞洁上的质疑——安德烈当时看不起的就是这个。贞洁……这算个什么东西?安德烈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都已经离家乡太遥远了,那时候他多多少少觉得郑安美是在无谓地自苦。再后来,这种鄙夷也没有了。诚实地说,这是索寻的功劳。索寻一方面影响了他看待很多事情的角度,另一方面又迫使他重新接近母亲,理解母亲。安德烈已经不知道如今他对母亲还剩下的是什么了,但他知道郑安美照顾奶奶纯粹是为了他。为了赎罪。
“这几年你辛苦了。”安德烈说,他知道这个话上次他已经说过了,但今天还是要再说一遍。
郑安美还是摇头:“这是我欠下的债。”
也是想过妈妈的,安德烈突然意识到。在那个又冷又黑,在绝望里徒步的晚上,他也是想过妈妈的。只是想不起来具体想的是什么了,妈妈是一个影子,一个单词,一个概念,唯独不是郑安美。
也许从一开始,郑安美在意的就不是“贞洁”,而是冤屈。莫泊桑写过一个故事,老头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绳子,却被诬告捡的是钱包,四处求告,无人肯听,最终攥着那根绳子抑郁而终……安德烈在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妈妈也有她的绳子,那是一条三十多年来血迹未干的脐带。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没有办法爱他,也没有办法不爱他。
“妈。”安德烈又叫了她一声。郑安美还是背对着他,僵住了,没动。安德烈反而觉得她不回头更好些,他的话更好说出口。
“我不恨你。”他想起郑安美在医院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我就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爱你。”
可是郑安美也不知道,她一生都在因为母亲的身份被指责,但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做母亲。
她还是没有回头,但她的肩膀在颤,安德烈知道她哭了。他站起来,抱起了桌上的骨灰盒。奶奶沉甸甸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无声地用不存在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手机响了一下,安德烈没拿出来看,他知道是索寻的消息。准备好了,他们可以出发了。
他看着郑安美的背影,又想起索寻对他说过的话。他不知道索寻有没有对郑安美说过这些,但他觉得,也许郑安美一直都比他更需要这句话。
“不想做我的妈妈,其实也没关系的。”
妈妈,我会住在一个有水、又有草的地方,衣食无忧,健康平安地生活下去。妈妈,我会有人爱,我会过得很好。妈妈,不要再内疚下去了。妈妈……我把脐带剪断了。
🔒第91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什么意思?”索寻没有听懂, “这算是……断绝母子关系?”
不至于吧!索寻还以为安德烈跟郑安美之间缓和了不少呢。安德烈好一阵儿没有回答他,有点儿恹恹的样子,靠在车窗上。他们疾驰在出城的高速上, 路上没什么车,所以开得很顺。一开始安德烈还有些担心, 索寻看起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车了, 出个小区都差点把路边电瓶车剐了。据说他是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去考的驾照——第一次高考——然后就一直没有买过车。根本不需要,索寻觉得安洲路就是宇宙中心。
“不是。”他回答索寻, “我也不知道。”
他就是不想再母子两个都再这样尴尬和难受下去了。他不要郑安美这样别扭的关心和自虐似的内疚, 他自己也不想为了所谓的“孝心”和责任……安德烈心烦意乱地叹出一口气,几乎是委屈巴巴地说:“阿索,聊点别的, 好不好?”
“好好好……”索寻忙不迭地应,看了一眼导航上的地名,“呃……九丈原县?跟五丈原有什么关系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安德烈面无表情地说,“我们高四丈。”
索寻:“……”
好像状态还行, 还知道讲冷笑话。
索寻别过头看他一眼:“你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你想看什么?”
“你以前的学校?”
安德烈用一种敷衍得甚至懒得掩饰自己在敷衍的语气说:“拆了。”
“都拆啦?”索寻难以置信, “小学、初中、高中……等一下, 你上高中了对吧?”
他话里的犹疑不知道怎么戳中了安德烈的神经, 他撑着额头, 闷着声音开始笑起来。
“干嘛……”索寻被他笑得不知所措,“笑什么呀!”
安德烈看着他:“没上过怎么办?”
“那可太好了。”索寻没心没肺的,“我在我们家学历垫底的地位终于要被人取代了。”
“对哦,”安德烈才反应过来, “你爸妈都得是博士吧?”
索寻冷笑一声:“我跟我爸说我是同性恋他说行。我说我不想读研了他说没我这个儿子。”
安德烈笑得更开心了, 索茂先为人温和, 很有点儿刻板印象里上海“好好先生”的腔调,不像是会跟儿子讲这种话的。他知道索寻在故意夸张了逗他,这份心比他讲的话更让安德烈觉得开心。
“小学真拆了,初中合并迁校了……”安德烈认真回答他,“高中还在的。”然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地又补充了一句,“重点高中。”
“哟!”索寻的语调差点没把车顶掀翻,“你不说你小时候成绩很差吗?”
“平时是很差。”安德烈带着一种不显山不漏水的炫耀,说得轻描淡写,“但初中的课简单,最后努力了半年就考上了。”
索寻很捧场:“还得是人聪明哈。”
安德烈谦虚了一下:“高中就不行了,逃课太多,努力也跟不上了。”
索寻:“干嘛老逃课啊?”
安德烈不说话了,索寻又看他一眼,就明白了:“校园霸凌啊?”
“我说是的话,你会不会体谅我的创伤?”
索寻:“不会。我会带你回去进行一些脱敏训练,让我们直面创伤……说吧,是不是让人摁在厕所揍过?”
安德烈偏过头,用一种很暧昧的语调问他:“你又想跟我一起钻厕所呀?”
索寻马上摆出一副特别严肃的表情:“你在长辈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呢!”
安德烈让他说得一愣,竟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骨灰盒,然后不尴不尬地咳了一声,真的坐直了。车快速地在空旷的路上开过,太阳已经明显地西坠,强烈到爆炸一般,在高远的天际涂出一片浓艳的红。
“诶,”索寻又突然提议,“咱俩出去旅游吧?”
“你哪有空?”
索寻张口就来:“我想有空随时都可以有空。”
安德烈笑出来,他记得以前的索寻虽然也是自己安排时间,但总有疲于奔命的狼狈,因为没底气跟人议价,很多时候也没资格拒绝什么,其实工作量真的非常大,不比坐办公室加班轻松。
“我跟焦老师说了,家里老人去世了,他不会不理解的。”索寻说,“而且项目的事情,本来也不在这一两天。”
“行啊。”安德烈转头看他,“那去个近点的地方?我还没去过韩国。”
索寻默默地丢给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安德烈反应过来,索寻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得去韩国拍电影。
他笑了:“那你想去哪儿?”
“我是陪你出去,”索寻强调,“你想去哪儿?”
安德烈沉默着想了一会儿,他还真没啥特别想去的地方。欧洲他已经走遍了,往新大陆看看,他又多少受法国人影响,觉得美国整体就是个暴发户,所以对纽约以外的地方都是兴趣缺缺。再小众一点的旅游地就没直达航班了,他现在一想到超过10个小时的航班就开始膝盖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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