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莱昂的奶奶还活着,她大概记得姑姑的很多事情。”老太太充满歉意地朝他们笑笑,“抱歉,我和我的姐姐也没有那么亲密……你看,她比我大了十几岁,她是俄罗斯人,而我是吉尔吉斯人。”
安德烈又问了一些关于彼得当年为什么被流放的事,然而老人也说不清楚。那个年代的人有太多不可言说的禁忌。但有名字就好,安德烈记下叶莲娜哥哥的名字,也许他能够用别的方式找到记录,也许就能弄明白叶莲娜为什么要仓皇逃离家乡——更何况还有照片,安德烈要过来仔细地看。照片里的叶莲娜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龄要老得多,抱着一个婴儿,一点儿也不像刚做了母亲的样子。太多的苦难凝成她眼睛里的灰云,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已经和安德烈没有那么相似了。
晚上回酒店房间,索寻问安德烈,会不会有点失望。
“还好。”安德烈心态平和,不急不躁地在网上搜索“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玛尔梅多夫”这个名字,一边回答索寻,“本来也没指望走这一趟就够了……起码知道叶莲娜还有一个儿子。”
索寻:“也许要找很长时间,还不一定找得到。”
安德烈只是笑笑:“那不正好,这纪录片一拖没个日子,不怕你撞档期了。”
索寻直想翻白眼:“谁跟你说那个……”
要真是一拖拖得没日子,搞不好乌克兰那边都打完了,拍这个纪录片的初衷就没意义了,那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项目呢。索寻是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坐到床上,把手机从安德烈手里抽走,特别严肃地看着他,又不说话。安德烈让他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笑:“怎么了嘛?”
索寻:“我是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安德烈还是一副很平淡的样子:“我有心理准备啊。”
索寻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翻身起来,又掏相机,对准了安德烈的脸,安德烈笑着挡了一下:“干嘛……”
“采访一下。”索寻把他的手拨开,焦距拉近,贴得取景框里满满当当都是安德烈的脸,一边问他,“今天有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有没有感觉到血脉的召唤?”
安德烈笑得更厉害,伸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有点无可奈何的表情。索寻又拨了他一下,强迫他看着镜头。安德烈只能清了清嗓子,房间里灯是昏黄的,打在他脸上形成侧光,中和了他脸庞凌厉分明的线条,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我发现……”安德烈慢条斯理地开口,“虽然都是混血,但他们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莱昂就是个德国人,阿扎马特一家都很清楚自己是吉尔吉斯人——哪怕是同一个父亲,她也会说,她是吉尔吉斯人,她的姐姐是俄罗斯人。我之前在基辅,发现他们也分得很明白,乌克兰人是乌克兰人,俄罗斯人是俄罗斯人。”
“中国人也分得很清。”索寻在镜头背后说,“上海人还分本地人、新上海人、刚波宁和白完人呢。”
安德烈好看的眼睛在镜头下露出困惑:“什么是白完人?”
“……没什么。”索寻收敛了一下,“不是好话,别学。你接着说。”
“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人。”安德烈乖乖地忽略了那个词,继续往下说,“从小他们都说我肯定不是中国人,这跟我说什么语言,受什么样的教育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被当成中国人……但我也不是俄罗斯人,不是吉尔吉斯人,更不是法国人……这个世界上一切的战争都和这些名词有关,你要么是这一边,要么是那一边,但我哪里都不是。”
索寻等了一会儿,但安德烈没再往下说了。于是他追问了一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的时候不太好。”安德烈说,然后他笑了,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有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关系。”
索寻:“……”
等于没说。
他关了相机,哭笑不得地看着安德烈。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有一些话想说,但最终他只是倾身过去,吻了吻安德烈。
他们在比什凯克停留了几天,又见了更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没有人能够提供更多关于玛尔梅多夫一家的线索。阿扎马特带着他们去看了彼得的墓地,他们在那里找到了叶莲娜的父母,但是没有她,也没有她另一个哥哥。墓地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玛尔梅多夫一家是东正教,但彼得去世以后,他的妻子和女儿就改回了吉尔吉斯人的信仰。安德烈带了一捧花过去,站了一会儿,轻轻地放在了另一个安德烈的墓碑前。
最后两天,他们从比什凯克出发,前往伊塞克湖。跟寻亲没什么关系,纯粹是索寻在网上看到别人说,没有去伊塞克湖看一看就等于没来过吉尔吉斯斯坦。还是阿扎马特给他们开车,虽然语言不通,但这老头儿又亲切又和善,给他们当了好几天司机了,也算相处出了一些感情。这一路两百多公里,阿扎马特给他们讲了吉尔吉斯斯坦民族的传说,阿米娜还在副驾上,用一种明显已经听腻了的神情和语气,不情不愿地给他们翻译。
传说吉尔吉斯人的祖先曾经生活在一条大河边上,不同的部落之间互相征伐,最终把吉尔吉斯人灭了族,只剩下了一对贪玩的孩子,因为躲在树林里忘记了回家而侥幸地捡回了性命。成为了孤儿的男孩和女孩无依无靠,于是森林里来了一只长角鹿妈妈,她收养了吉尔吉斯人的孩子,保护他们躲开仇敌和猛兽的追杀,把他们带到了伊塞克湖边,让他们结为夫妻,繁衍生息,他们的七个孩子分别成为了吉尔吉斯的七个民族的祖先……于是吉尔吉斯人发誓,绝不会伤害长角鹿妈妈的孩子,绝不捕杀森林里的任何一只鹿。直到很多年以后,出现了一个强大的首领,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们为了向葬礼上的宾客炫耀他们的强大,猎杀了一只长角鹿,把长长的鹿角挂在了首领的坟前,并且宣称,只要是在他们的地盘上,一切跑的游的会飞的,都任由他们处置……于是杀戮开始了,吉尔吉斯人杀尽了森林里的所有鹿,长角鹿妈妈出现了,她带着她最后的孩子,恼恨地离开了伊塞克湖,吉尔吉斯人从此再也没有了妈妈的庇护……
说到后来,阿米娜的声音也不是那么不情愿了。索寻和安德烈始终安静地听着,一直讲到长角鹿妈妈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车里便陷入了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米娜才轻轻地提醒他们:“看,伊塞克湖。”
索寻转过头,已经远远地能看见碧蓝湖面的波光。冬日有风,把湖面揉得像丝绸的褶皱。他们开过去,阿扎马特开到路边停下,让他们下去拍照。索寻举起相机拍了几张,他看了看,却始终不满意。安德烈已经往前走得很远,几乎要挨到湖边了。索寻跟上安德烈,走到了他身边。
“在想什么?”索寻问他。
安德烈又把头转回去:“在想长角鹿妈妈。”
于是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风声猎猎作响,天地间却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好一会儿,他才又把相机举了起来,对准了站在湖边的人。安德烈身上蓝色的冲锋衣被风吹得鼓起来,整个人站得像一支旗杆。
“安德烈!”索寻叫他,“看我!”
于是安德烈回过头来,索寻按下了快门。湖泊一望无际,雪山静静地立在远方,安德烈看着他,露出了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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