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索寻也不知道:“还有么?”
“没有了。”加尔摇了摇头,“以色列建国以后,离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都被召回了故乡,上海最后一个犹太会堂也在50年代停止使用了。”
他们继续沿着砖砌的建筑走,安德烈和美女模特跟在后面,正在用英语交流着什么。她今年刚从以色列来到上海发展,和很多外模一样,很快就跟安德烈先建立起了友谊——首先因为他的相貌会让他们产生是同胞的亲近感,然后发现他的中文出奇流利,在方方面面都能够提供帮助。索寻也不太清楚安德烈是怎么兜兜转转联系到加尔的,大概是类似同乡会一样的组织,在上海的以色列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社群关系。加尔经常带人来参观提篮桥这一带的隔都遗迹,安德烈说要带索寻来,他甚至都没细问原因。
“我听说你是一个电影导演?”加尔兴致很高地问他,“你要拍关于隔都的电影吗?”
索寻走在他身边,说得有点含糊:“暂时有这个想法,我先了解一下……”
“这绝对值得拍电影!”加尔的手扬起来,“你知道吗?在二战的时候,这里收容了两万多名犹太难民,被称为‘上海奇迹’!”
索寻也有些感慨:“我从小生长在这里,都没有听说过。”
“是啊,”加尔的神情稍微有些黯然,“现在很少有人提了。”
索寻有些安慰他的意思:“但我知道和平饭店就是英国的犹太商人来中国建的。”
“对,以前那栋楼就叫沙逊大厦。他们在清朝就已经进入中国了——鸦|片贩子。”加尔挤了挤眼睛,引着他继续往前走,“到纳粹上台,大批德国犹太人流亡的时候,像沙逊家族这样的犹太人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当时的上海不需要签证,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能接纳犹太人的地方。”
索寻一边听一边点头,安德烈已经落下了一大截,正陪着美女说话。他回头去看的时候,安德烈朝他招了招手。加尔没有看见,非常沉浸地继续往下说。
“但是,淞沪会战以后上海就沦陷了。犹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逃了大半个地球,最后落进了德国人的盟友手里。日本接管上海以后,把他们全都驱赶到了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们刚才走过来的就是全部,被称为‘隔都’。他们承受着饥饿、贫穷和疾病,时刻担心着会被日本人重新移交给德国……你去那边的公园看,还有一块纪念碑。”
索寻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着路边的民居,三层楼高的公寓楼外面带着明显的欧洲特色,每扇门窗上都有一道小小的拱门装饰。
“为什么日本人最后没有移交这些犹太人?”
“这就是历史的谜团了。”加尔耸了耸肩,“有人说是因为当时隔都的拉比去向日本人求情,还有人说是因为日本人不愿意自己显得像德国人的走狗。又或者……侵略者也有人性。”
索寻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笑了出来:“是吗?”
“绝对值得拍一部电影。”加尔满怀期待地拍了拍索寻的肩膀,又说了一遍。他们环视着这片街区,现在这里和上海所有的民居一样,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都已经被湮没在日常的琐碎中。加尔轻声道:“中国应该有自己的《辛德勒名单》。”
索寻没接这个话,只是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现在其实根本还没有任何想法,说什么中国的《辛德勒名单》,听起来就感觉步子迈太大,早晚要扯到蛋。但当他跟安德烈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笑得险些把自己呛到。那是回家之前,他们和加尔告了别,女模特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早就离开了,就剩索寻和安德烈,饥肠辘辘地随便冲进一家街边的小店里吃晚饭。
“很不错啊!”安德烈抓起纸巾擦嘴,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认真地鼓励,“我觉得挺传奇的,拍成电影肯定很好看。”
“但是……”索寻用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盖浇饭,愁眉不展,“这最多展现了上海人民的友好,跟抗日没办法硬扯啊。”
“非得抗日?”
索寻无精打采地“嗯”一声,懒得再解释一遍。这个项目就是他“出卖灵魂”的报答,一篇命题作文。项目是宣传部定下来的,承制方是海亚影业,把他介绍过去的正是焦明辉。在《粉鬂》终于过审、下个月就可以上映的时候,焦明辉的推荐总算得到了大公司的正视。换句话说,索寻终于不再需要为了拍电影到处讨饭了。海亚那边的尤总跟索寻接触了一次,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他甚至给了索寻“创作自由”,只要契合上面下达的指导精神,拍什么故事都可以。
然而索寻卡住了,他就是不知道拍什么好。这种连他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都不知道的“上海奇迹”,也只是他最近病急乱投医收集的素材之一。
索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饭都吃不进了。
安德烈提议:“不然你还是拍上海地下党吧。”
“你饶了我吧!”索寻直摇头,这就是尤总一开始提出来的方案,但是索寻嫌土。
安德烈笑起来:“那你要拍你自己的好电影,还是拍他们要求的电影?”
“我就不能又拍一部好电影,又符合他们的要求吗?”
安德烈把筷子拄在下巴下面,同情地看着他,“啧”了一声。那意思好像是在讽刺他天真,但又什么都不说,十足讨人厌。索寻被他“啧”得嫌烦,把擦嘴的纸巾团了一团,往安德烈身上丢。安德烈躲了一下,还嘻嘻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索寻懒得理他。两个人进店的时候都饥肠辘辘,但点了以后又没吃多少,各自剩了大半就扫码结了账,去坐地铁了。
回到家附近的时候,安德烈又拐去了常去的超市,大概还是没吃饱,想买点儿回去做饭。索寻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边,只顾拿着手机查资料。安德烈就像带着个痴呆儿童一样,时不时地拉一拉,带一带,在超市的柜台给他买了杯冰饮,还要吸管插好了给他递到嘴边。索寻也根本没在意,喝了一口就自己握着,一边咬吸管一边跟安德烈说:“诶,隔都的犹太人也参与抗日了。”
安德烈:“这不就凑上了?”
但是索寻还是皱着眉头:“那我总不能写个犹太主角,找个外国人主演……”
“那不挺好,方便打开国际市场。”
索寻觉得他今天碰到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能放大话,不由苦笑起来:“我先想着国内市场能不能打开吧!”
安德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挑了一把水灵灵的芝麻菜。索寻吸着安德烈递给他的冰饮,又道:“再说了,我上哪儿去找合适的外国演员……”
他突然顿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安德烈。安德烈头都没抬,看着手里萝卜的标价回答他:“我不是犹太人。”
“你不是不确定混的哪里的血统吗?”
安德烈把萝卜放进购物车,推着就走:“反正不是犹太人。”
索寻笑起来,把手机揣兜里跟了上去。安德烈微微弯腰,看着货架上的酸奶,索寻就使劲盯着安德烈的脸看。他虽然是很典型的西方脸,但还是黑头发,眼睛是较浅的棕,光线特别亮的时候就像琥珀。安德烈察觉到索寻的视线,转过头去给了他一个“你认真的吗”的眼神。
“你就没想过查一下到底是哪个祖宗给你留的这个……”索寻模糊地指了一下自己的脸,表示安德烈这醒目的面貌特征。
安德烈平静地看酸奶的各种营养元素含量,反问了一句:“怎么查?烧纸去问我爷爷?”
“你奶奶从来没跟你说过?”
“我奶奶也不知道。”安德烈把酸奶也放进自己的购物车里,“听说老头生前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忌讳什么?”索寻很意外,“他的脸?”
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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