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非是怕惹麻烦。”安德烈讲,“又没做错什么。”
索寻更不满了:“就是推卸责任……”
“本来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索寻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他们怎么想我的呢?”
“你管他们怎么想你的……”
“看着就不像亲生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孙子。”安德烈没理他,自顾自地开始往下说,“奶奶也不是第一次去医院,医生都知道她的情况,这些年没有一次看见我露面的……好不容易来了,仗着自己有点钱、有点名气,什么都不懂却非要逼着医院再抢救……”
索寻隐隐听出来什么:“我来之前……”
“嗯。”安德烈承认得特别坦然,“你来之前我态度特别不好。”
所以也无怪医院摆出了那种防备的架势。
“我盼了好多年,”安德烈的声音低下来,“觉得她总会有回光返照那一瞬,能再清醒过来,能再跟我说句话……”
他不知道这个荒谬的念头是哪里来的,但就是牢牢抓着这个念头不肯放,所以医生跟他说人已经不行了的时候他有一种被骗了的愤怒。
索寻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闷声道:“但他们对生死太不尊重了。”
这话听着有点儿犟头犟脑,好像非要找人家的错处出来。安德烈又笑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刻竟然也能发现索寻身上那种让他感到心里发酸的柔软。索寻多好啊……他在爱里被泡大,又总是这样去爱这个世界,有的时候也会忽略,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样的余力。这种柔软有的时候很烦人,多少会带一点自以为是。但是安德烈决定忽略这个,就像索寻也忽略了他的无理取闹。
“谈不上。”安德烈最后说,“他们只是不想尊重我而已。”
索寻愈加不快地皱眉,安德烈这种状态不太正常,说他讲的是实话吧,也确实是,但这似乎已经超过了“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范畴,难免带着一种让索寻不舒服的自伤。然而这种自伤却正是索寻熟悉的那个安德烈,那种仿佛超脱于整个世界之外的“看透”和无所谓,剥掉了所有的矫饰,连自己也不肯放过。
“你现在倒是通情达理了?”
“嗯。”安德烈动了动,示意索寻一起往回走,“守灵守一晚上,想明白挺多事情的。”
“比如?”
“比如奶奶可能也不是那么爱我。”
索寻停下了,“嘶”了一声:“你……”
安德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一边走一边往下说:“我从小到大,听到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爸妈都不要你’。她就是迫不得已,要是有得选,她可能也不愿意把我养大。但我一直忽视了这个,在我心里,我把她对我的爱拔得特别高、特别无私,是因为我只有她。她肯定是爱我的,但是就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么爱。”
安德烈顿了顿,道:“就算她真的能回光返照,对我应该怨气也挺大的。”
毕竟是他非要她活,又从来没真的去照顾过,活得一点质量都没有了还非要她活……人快咽气了还非要在胸口开个洞,还是要她活。
索寻突然拽了他一下。安德烈回过头,索寻紧紧地抱住了他。周围还有人,但安德烈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抱了回去。索寻只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他揉碎了,他以前想不明白安德烈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现在他好像有一点理解了。当一个人已经预设了自己不会被爱的时候就是会这样,他靠的就是那一点比别人都看得透的慧根,和那一点比别人都更无所谓的漠然。他只有理解了人的自欺和欲望,才能从渴望爱的本能里挣脱出来,然后告诉自己,他同样可以活得很好。
“我爱你。”索寻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恨不得要刻进他的骨头里去,“我爱你,知道吗?”
安德烈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拥紧了他。直到有人叫了奶奶的名字:“家属过来一下!”
索寻放开了他,郑安美也从长椅上站起来了。安德烈知道她刚才看见了,但她没有任何的反应。骨灰盒很沉,递到他手里的时候安德烈没有想到会这么重,险些往下一坠。郑安美立刻伸手过来,帮他托住了骨灰盒的底部。她用的力气有点大,几乎是从底下掐着安德烈的手背,于是安德烈突然叫了一声:“妈,没事儿。”
他叫得很轻、很自然,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称呼郑安美的。但郑安美明显愣住了,她抬起头,用一种堪称惊恐的眼神看着儿子,下唇剧烈地一颤,已经红肿的眼睛马上又蓄了一包眼泪。然后郑安美迅速地缩回手,无声地抹掉了眼泪。
回去还是先到郑安美那里休息,安德烈本来想包个车回老家,但是一下午联系了两个司机,都因为听说是带骨灰回去而忌讳,最后还是索寻出动了原先就帮过忙的西安本地朋友,借来了一部车,他们自己开回去。郑安美不回去,如今婚已经离掉了,她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去面对张志勤。安德烈一开始也不想要索寻回去,想让他接着回北京去忙工作。但是刚要开口,就被索寻瞪了一眼,于是他就知趣地咽了回去。
朋友把车送来之前,安德烈去索寻开的酒店房间补了会儿觉,据说昨晚守夜,他是真的沉默着守了一整晚没有睡觉。郑安美则要去疗养院,要把老人生前的衣物什么都收拾了,拿回来。索寻不用休息,就跟着一道去了。郑安美带着几分小心,偷偷托索寻,等回了老家,要顾着点寄芃。
索寻没听明白:“嗯?”
郑安美:“他在老家得罪过几个人……”
“哦!”索寻想起来了,“嗯我知道我知道。阿姨放心。”
郑安美把一件起了球的毛衣叠起来,低着头,还是没放心:“他经了大事情,小混混就不放在眼里了。但人家恨死他了,不敢拿他怎么样,打一顿出出气也好的……他爸又不是个东西,我听说又跟那帮人混在一起了。小索你留个心,他爸要是要钱,要多少你跟阿姨说,阿姨转给你,你悄悄地给了就算了,千万不要惹出事情。赶紧后事办完就回上海吧。他奶奶走了,他也没什么牵挂了,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哪能再也不回来啊?”索寻说,“总也要回来看看你的。”
郑安美手里攥着老人的旧毛衣,闻言半晌没动静。索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讷讷地,不敢再说什么。然后郑安美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下面,把最后一条秋裤塞进了袋子里,冲着索寻笑了笑:“好了,回去吧。”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安德烈也已经把房间退掉回来了。索寻问他睡着没有,他也只是沉默着摇摇头,于是索寻决定还是他来开车。
“远吗?”
“还好,”安德烈回答他,“四五个小时。咱们一半一半换着开。”
“这点儿路我自己就开完了,你上车就赶紧睡会儿吧。”索寻看了一眼手机,“车来了,我先去跟哥儿们打声招呼,你收拾收拾……”
他说着就先出了门,于是家里突然就只剩下了母子两个。安德烈没什么好收拾的,奶奶的骨灰盒就在桌上。郑安美忙忙碌碌的,一直在那个从疗养院拿回来的大袋子里寻摸,也不知道能摸什么出来。那些衣服不用带回去,安德烈说,扔了吧。郑安美就背对着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于是又无话了。安德烈想起昨晚守夜,母子两个也是这样无话可说,郑安美说了两遍让他先去睡,他都没动,就不说了。安德烈就是在那个时候想起沈琼云,想起她一边追问基辅的防空洞,一边瞪大了眼睛的样子。郑安美其实不比沈琼云难看,穿的戴的,通身气度,自然是样样不如,但她瘦得多,又高——安德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比较起来。但摸着良心讲,安德烈身材条件都是她给的,她要是碰上一个好年代,生在一个好地方,她自己都能去当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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