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两脚悬空练核心力的安德烈:“……”
索寻完全没有意识到安德烈做的“仰卧起坐”跟他做的不一样,尽职尽责地坐在他脚面上,手搭住了他的膝盖。安德烈直起腰,精准地停在索寻面前,问他:“今天又吵什么了?”
“还是那个外交官的角色设定。”索寻看着他倒下去,又起来,轻松得好像那腰是自动的,一点儿不用出力气,一边跟他说话,“哦,对,他们把加尔炒掉了。”
加尔就是那个以色列学者,在《隔都》的剧本大纲过了以后,索寻向海亚那边举荐了加尔,聘请他为特别顾问,时不时地也会来参加剧本会,从历史角度给他们勘误和提供参考。但一周前他们剧本会上多了一个“文学策划”唐老师,也不知道是哪一方雇的,上来就提了一堆意见要改,但都还没动到大框架。只是自从这个唐老师出现以后,加尔就没再来过剧本会,索寻还是今天才知道,是唐老师觉得,一个“外国专家”的意见没有什么听取的必要。
安德烈再次坐起来:“姓唐的话语权这么大?”
“嗯。”索寻把下巴磕在他膝盖上,若有所思,“没见过哪个文学策划是这样的。”
然后就是更多的“意见”,唐老师认为剧本里这个日本外交官的设定不合适,历史上同时期也有一个中国驻维也纳的外交官,同样帮助了大量犹太人离开欧洲,所以最好改为中国外交官。索寻不同意修改,他不是不知道历史上有这个人,但在这里设置日本外交官是为了给后面的情节铺垫——至少要让那个犹太年轻人对侵略者的“好感”来得有根据一些吧?只有前面建立起了这种好感,后面他信念的崩塌才来得更摧枯拉朽,他的绝望和自尽才讲得通吧?如果改成中国外交官施恩,那么这个人物的一切挣扎就讲不通了,他就应该完全向着中国人,甚至直接去参加抗日了,还自尽什么?
就为了这个点,他们来来回回地争执不休。尤总的态度变得非常奇怪,索寻看得出来,尤总其实是认可他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唐老师面前,尤总又开始和稀泥,认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点,可以容后再议。但是这位唐老师一点儿没有给尤总面子的意思,第二天就带了一个在大学里研究国际关系的教授过来,非要给他们讲,历史上逃到上海的犹太难民多是由中国外交官救助的,日本外交官不合理,要去掉。
索寻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他已经掰开揉碎地解释过这并不是一个基于史实的考量,而是一种创作上的需要。于是唐老师也不跟他客气了,直接说:“既然都是杜撰的,为什么非要是日本外交官?日本人是侵略者,小索你立场要搞搞清楚!不要犯这种错误!”
于是问题升了级,尤总和其他人拦都拦不住,索寻有理有据地讲他为什么这么设置情节,主角作为受到侵略的中国人,他的形象是极其正面、反抗也是极其正当的,所以在他身边要加入犹太年轻人这样的角色,一个外部视角,一个在历史的夹缝里因为相信人性、最后却又破灭的“证据”,才得以丰富人物,让主角的“正面”显得不那么空洞。唐老师也不甘示弱,说给几个日本军官一点人性的表现增加人物的立体度没问题,但现在这个日本外交官没有什么“立体”可言,他就是一个纯好人、善人……把一个日本人设置成这样,合理吗?不会伤害民族感情吗?于是话题就发散到了“到底怎么样算伤害民族感情”“电影到底是给什么样的观众看”“要不要迁就智识能力比较低的那一批观众”的话题上,几个主要出品方也都加入混战,有的人还是比较在意电影的质量,有的人呢则是考虑市场,认为唐老师讲得有道理,吵得乱乱哄哄,最后唐老师又回归到了“立场”这个话,给索寻扣了一顶天大的帽子,说他“没有站在人民和国家这一边”。
索寻也不怕这种话,直接问他:“那唐老师是觉得我们拍电影不是为了提醒大家警惕军国主义,而是煽动仇日是吗?”
话到这里已经十分危险,会上立刻有人喊了停,让大家都消消火。尤总到外面去抽烟,把索寻也叫过去,话说得非常隐晦,意思是让索寻在唐老师面前收敛一点。这个项目本身就是带着政治任务的,有些事情,要心里有数。
安德烈不做仰卧起坐了,他屈膝坐在那里,目光中充满了警惕和担忧,接着问索寻:“然后呢?”
索寻往后挪了一点,从他脚面上下来,跪坐在瑜伽垫上,突然说:“我不想拍这个电影了。”
安德烈点点头:“那就不拍。”
“但我会不会一直就这样了?”索寻苦笑一声,“一辈子自命清高,最后一事无成。”
这个机会还是焦老师给他推荐的,他要怎么去面对恩师呢?
安德烈没说话,索寻便问他:“是你的话,你会改吗?”
“会啊。”安德烈回答得毫不犹豫,“我都不会跟他们吵起来。”
索寻让他气笑了:“你……”
安德烈摁住他的手,安抚似的:“可你又不是我。”
索寻欲言又止,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把手从安德烈手掌里抽出来,去抠瑜伽垫上一个裂口,把它抠成一个洞。安德烈继续往下说:“大多数人工作、谋生,就是听别人的命令,然后执行就可以了。很少有人在工作里产生特别大的价值感,所以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去反抗。”
索寻抬头看着他:“你也没什么价值感?”
安德烈耸耸肩:“我就是个会动的道具而已。我可能去跟设计师说这个衣服太丑了我不要穿吗?”
索寻:“那你是劝我不要跟他们犟?”
安德烈还是摇头:“我是说,你跟大多数人做的事情不一样。你自己觉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索寻“哦”了一声,心里突然感觉松快了一点,朝他笑了。
“也不要说得那么……”索寻有点儿替他不平,“模特也是时装艺术的一部分嘛,你们不是也有台风的说法吗?不同的风格有不同的展现方式,也是在创作啊。”
安德烈也笑:“那都是一线超模才要考虑的事情。”
他翻过来做了个平板,索寻让出位置给他,坐到了瑜伽垫外面:“你不想着往一线超模奋斗?”
“一线都是女模。”安德烈平淡地说,“我又没机会。”
他经常把这个话挂在嘴边,虽然每次提起来的时候都很平淡,但听多了还是有一点抱怨职场性别歧视的意思。
“你觉得不公平啊?”
“没有啊?”安德烈有点困惑地看他,听起来天经地义,“只是我没这种野心。”
“我感觉你好像就没有特别喜欢过模特这一行。”
“还行吧。”安德烈无所谓地说,“也不讨厌。”
“你还说讨厌就有点过分了。”索寻也笑。安德烈赚钱赚得相对很轻松,没追求没价值感都无所谓,这要还觉得痛苦委屈,就太矫情了。“那你走秀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看路。”安德烈全身都在用力,说得惜字如金,“算钱。”
索寻听笑了。有的时候他感觉安德烈很在乎钱,但并不小气,注重生活品质,但并不物质,也没什么攀比心。买衣服是正常工作需求,花销还是都是看得见的,不至于花掉他所有的收入。可是给索寻的感觉就是他总是一副需要钱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把钱都花哪儿去了。
安德烈松下劲,伏在瑜伽垫上,把话续上:“赚够了,有一天就不用干这行了。”
“你现在就想着退休啦?”索寻笑他,“那你要干嘛去?”
“不用等到退休,就等到……”他喘了一下,好像因为平板撑太久有点累,把后面的话略了过去,匀上了气才继续道,“我只要手里存点儿钱,开个小面馆过日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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